幽冥洞在青云宗西北面，距离主峰约三十里，藏在一片终年雾气弥漫的枯骨林深处。

沈清辞跟着周明穿过那片光秃秃、枝干扭曲如鬼爪的林子时，天光正好从头顶稀薄的雾霭里漏下来，在灰白色的地面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影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腐朽气味，像是陈年的骨头混着湿土被阳光晒出的味道。林子里很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窸窣声。

走在前面的周明始终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青衫背影挺直，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一个需要他“监督”的外门师妹，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

沈清辞也乐得沉默。

她低着头，左手紧紧攥着肩上的背篓带子——背篓里装着干粮、水囊、以及那把她新买的精钢短刀。右手则捏着那枚红色玉符，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微凸的执事堂印纹。

她在运转“敛息化灵诀”。

这套法诀经过昨夜和今晨的反复打磨，已能让她在行走间也维持着稳定的灵力伪装。丹田深处的魔种被层层束缚，吐出的魔气被精准地转化为微弱驳杂的五灵根灵力，在体表缓缓流转。就连眉心里那点骨种的微光，也被她小心掩藏，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与阴气环境相融的凉意。

但即便如此，她仍能感觉到，前方那道青衫背影上，不时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神识探查。

周明在监视她。

或者说，在“评估”她。

评估这个叫柳依依的外门弟子，是否真的只是一个需要贡献点的、怯懦又固执的废柴。评估她行走间的步伐、呼吸的节奏、乃至面对这片诡异枯林时的反应，是否与她的修为和身份相符。

沈清辞配合地做出“紧张”、“畏惧”但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她的呼吸时轻时重，脚步偶尔会迟疑，眼神总是不安地瞟向四周那些扭曲的树干——就像一个第一次踏入危险之地的炼气三层女弟子该有的模样。

她在演。

而周明，也在演。

演一个公事公办、稍显冷漠的内门监督师兄。

两人心思各异，却默契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路无言。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的雾气忽然浓了起来。

不是白色的水汽，而是一种泛着淡淡灰蓝的、粘稠如实质的阴冷雾气。它们从枯林深处涌出，缠绕在树木枝干间，让本就扭曲的林子更添几分鬼魅。温度也骤然下降，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

“到了。”

周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在灰蓝雾气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锐利。他抬手指向前方：“前面就是幽冥洞的外围区域。蚀骨藤通常生长在洞口百丈范围内的石缝和腐土里，你自己小心。”

沈清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浓雾深处，隐约显出一座黑沉沉的山体轮廓。山体底部，有一个约三丈高、两丈宽的洞穴入口，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大口。洞口边缘的岩石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常年浸染。而从洞内涌出的灰蓝雾气，更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就是幽冥洞。

青云宗镇压上古凶兽残魂的地方。

沈清辞能感觉到，在踏足这片区域的瞬间，丹田里的魔种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嗅到了猎物的猛兽。眉心那点骨种，也微微发热，传递出一种既排斥又渴望的复杂情绪。

这里的阴煞之气，浓度远超她的想象。

“周、周师兄……”她适时地露出畏惧的神色，声音发颤，“里面……是不是很危险？”

周明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危险自然有，否则也不会给三十贡献点。但只要你待在洞口百丈范围内，不往深处走，凭你炼气三层的修为，小心些，自保应该无虞。”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在附近采集阴凝草，有事大声呼喊即可。但记住，莫要离开我的神识感应范围，否则出了意外，我也来不及救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沈清辞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要把她放在一个既在他监视之下，又相对“合理”的距离。

“我、我知道了……”她低下头，紧了紧背篓的带子，“谢、谢谢周师兄。”

周明不再多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没入灰蓝色的雾气中。

但他那道冰冷的神识，却如同无形的丝线，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沈清辞周围，未曾远离。

沈清辞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腐朽和阴煞气息的空气。

然后，她迈步朝幽冥洞口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阴寒刺骨的感觉就越强烈。寻常修士在这里待久了，恐怕真的会损伤根基。但对她而言，这寒意反而让她体内的魔气活跃起来，像是久旱逢甘霖。

她在距离洞口约五十丈的地方停下。

这里的地面上，已经能看到一些攀附在岩石和腐木上的藤蔓。那些藤蔓通体乌黑，表面生着细密的、倒钩般的尖刺，叶片呈锯齿状，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紫色光泽。

蚀骨藤。

沈清辞放下背篓，从中抽出那把精钢短刀。

刀身在灰蓝雾气中反射着冷冽的光。她握紧刀柄，走到一丛蚀骨藤前，运起体内模拟出的微弱灵力，灌注刀身，然后挥刀斩下！

“嗤！”

刀刃切入藤蔓的瞬间，一股反震力传来，震得她手腕发麻。这藤蔓果然坚韧异常，以她模拟出的炼气三层灵力，竟只能砍入一半。

她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抽刀，而是将一丝真正的魔气，悄无声息地从掌心透出，顺着刀身渗入藤蔓内部。

“咔嚓。”

轻微的脆响。

那坚韧的蚀骨藤，从内部开始迅速枯萎、碳化，然后整根断裂开来。断口处，没有汁液流出，只有焦黑的粉末簌簌落下。

魔气对这类阴属性植物的克制，远超普通灵力。

沈清辞弯腰捡起那段枯萎的藤蔓主干——长约三尺，粗如儿臂，入手沉重冰凉。她将主干扔进背篓，然后走向下一丛。

一边机械性地砍伐、收集，她一边分出一缕心神，感应着周围的环境，以及……那道始终徘徊在附近的神识。

周明没有靠近。

他的神识如同一个无形的圈，将她笼罩在中心，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有足够的“自由”去展现“真实”的反应。

他在等什么？

等她露出破绽？

等她忍不住往洞内深处探索？

还是……等她被这里的阴煞之气侵蚀，出现异常？

沈清辞心中冷笑，动作却一丝不苟。她刻意将砍伐的速度控制在“炼气三层该有的缓慢”上，偶尔会让藤蔓的尖刺划破手背或脸颊，留下几道渗血的细小伤口——她甚至压制了魔气本能的修复，让伤口自然流血，以增加“真实性”。

鲜血的气味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散，混合着蚀骨藤特有的淡淡腥甜。

而她眉心的骨种，却在那血腥味的刺激下，跳动得愈发明显。

她能感觉到，从幽冥洞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不是周明。

是更古老、更暴戾、更充满怨恨的存在。

“注意。”夜无痕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凝重，“洞里的东西，在‘看’你。”

沈清辞动作未停，心中问道：“凶兽残魂？”

“不止。”夜无痕沉默片刻，似乎在仔细感应，“还有别的东西……很混乱，很扭曲。像是……很多怨念的集合体。看来青云宗镇压在此的，不只是一头凶兽那么简单。”

怨念集合体？

沈清辞心中一动，想起了昨夜偷取阴煞时，“看”到的那片无边黑暗里，无数互相撕咬吞噬的墨色气流。

难道那些就是被镇压在此的无数怨魂？

它们被阵法束缚，无法解脱，也无法消散，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互相折磨、吞噬，最终化作最精纯、也最暴戾的阴煞本源？

如果是这样……

她缓缓直起身，望向幽冥洞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里，对她而言，或许是绝佳的修炼之地。

但前提是，她必须摆脱周明的监视。

“他在试探你。”夜无痕继续道，“想看看你在这种环境下能坚持多久，会不会被阴气侵蚀，会不会因为恐惧而做出异常举动。你得给他一个‘合理’的结果。”

合理的结果？

沈清辞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她砍伐的动作，开始有意无意地变得迟缓、僵硬。呼吸渐渐急促，脸色也愈发苍白——不是伪装，而是她刻意放松了对部分阴煞之气的抵抗，让它们渗入体内，模拟出被侵蚀的迹象。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

“哐当。”

短刀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沈清辞踉跄一步，扶住旁边一块岩石，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嘶哑干涩，在寂静的枯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柳师妹？”

周明的声音从数十丈外的雾气中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继续咳了几声，才用虚弱发颤的声音道：“周、周师兄……我、我头好晕……身上发冷……”

她说着，身体顺着岩石缓缓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石面，眼神涣散，嘴唇泛出淡淡的青紫色——这是阴气入体、侵蚀经脉的典型症状。

灰蓝雾气中，一道青衫身影缓步走出。

周明站在她面前三步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审视的光芒却比之前更锐利了几分。

“阴气入体了？”他语气平淡地问。

“嗯……”沈清辞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好、好冷……周师兄……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周明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伸出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灵力，顺着她的经脉探入。

沈清辞心脏狂跳，但面上依旧维持着虚弱痛苦的表情，同时将“敛息化灵诀”运转到极致，将丹田魔种和周身魔气死死镇压，只让那股驳杂微弱的五灵根灵力在表层经脉流转。

周明的灵力在她体内转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灵力紊乱，经脉滞涩，确是阴气侵蚀之相。”他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淡青色的丹药，“这是‘驱阴散’，服下可暂时抵御阴气，缓解症状。”

他将丹药递到沈清辞面前。

沈清辞看着那枚丹药，没有立刻去接。

她在判断。

这丹药是真的驱阴散，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周明在试探她，会不会也在丹药上做手脚？

“丹是真的。”夜无痕的声音及时响起，“不过，里面掺了一丝极淡的‘锁神引’——不是什么毒，但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你的神识波动会更容易被追踪、捕捉。他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

留印记？

沈清辞心中冷笑。

这是怕她“出事”，还是怕她“跑掉”？

她抬起颤抖的手，接过丹药，却没有立刻服下，而是怯怯地问：“周师兄……这、这药贵不贵？我、我没那么多灵石……”

“不必。”周明站起身，“算是监督任务的一部分。服下后，你在此调息半个时辰。若还是不适，今日的任务便到此为止。”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清辞点点头，将丹药放入口中，咽下。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凉的气流散入四肢百骸，确实暂时驱散了些许阴寒。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蛛丝般粘腻的力量，附着在了她的神识表层。

锁神引。

她垂下眼，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然后，她依言盘膝坐下，做出调息的样子。

周明没有离开。他退开几步，同样盘膝坐下，闭目养神。但他的神识，却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沈清辞牢牢罩在其中。

他在等。

等锁神引完全生效。

等这个“柳依依”，在阴气侵蚀和丹药作用下，露出更多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灰蓝色的雾气缓缓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幽冥洞深处，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正透过浓雾，死死盯着洞外这两个不速之客。

沈清辞能感觉到，眉心骨种的跳动，已经快压制不住了。

它在渴望。

渴望洞内那浓郁的阴煞，渴望那些怨魂扭曲的力量。

她也渴望。

但，必须等。

等一个机会。

忽然——

“吼——！！！”

一声低沉、暴戾、仿佛从九幽深处传来的咆哮，猛地从幽冥洞内炸开！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震颤！灰蓝色的雾气骤然沸腾，化作无数道扭曲的气流疯狂涌动！地面微微震动，碎石簌簌滚落！

周明猛地睁开眼，脸色骤变！

“封印波动？！”他豁然起身，目光死死盯向幽冥洞深处，右手已按在了腰间剑柄上。

就是现在！

沈清辞眼中寒光一闪，趁周明心神被洞内异动吸引的刹那，她将昨夜修炼“引煞淬骨诀”时凝聚在掌心的一缕精纯阴煞之气，猛地拍入地面！

“嗡——”

地面微微一震。

一道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纹路，以她手掌为中心，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没入土壤深处，与幽冥洞外围天然存在的阴煞地脉，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这是夜无痕教她的一个小技巧——以自身魔气为引，暂时“欺骗”周围的阴煞环境，制造出一个短暂的能量紊乱区域。

在这个区域内，锁神引的感应会被干扰，神识探查也会出现偏差。

虽然持续时间很短，范围也很小，但对她来说，足够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幽冥洞内的咆哮声骤然停歇。

沸腾的雾气也渐渐平息。

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封印阵法一次短暂的、不稳定的波动。

周明眉头紧锁，盯着洞口看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按剑的手。他转过身，看向依旧盘膝坐着的沈清辞。

“你感觉如何？”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刚才清明了一些。她虚弱地摇摇头：“好、好一些了……但还是有点冷……”

周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周围的地面，最后落回她身上。

“刚才洞内有异动，封印似乎有些不稳。”他淡淡道，“为确保安全，今日任务暂且中止。你收拾东西，我们回去。”

中止？

沈清辞心中一动。

是担心封印真的出问题，还是……锁神引的感应出现了异常，让他起了疑心？

她不敢确定，但面上依旧顺从地点头：“是……”

她慢慢站起身，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短刀，动作显得有些吃力。然后，她背上背篓，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篓蚀骨藤主干。

周明没有再说话，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沈清辞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一副劫后余生的疲惫模样。

但她的神识，却如同最警惕的猎手，时刻感应着周围——尤其是周明那道冰冷神识的变化。

锁神引的干扰，能维持多久？

周明有没有发现异常？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幽冥洞这趟，她必须再来。

不仅是为了贡献点，更是为了……洞内那些对她而言，如同补品般的阴煞怨魂。

回去的路，依旧沉默。

只是周明的脚步，似乎比来时快了一些。

而沈清辞眉心的骨种，在离开幽冥洞范围后，跳动终于渐渐平复。但那一丝被唤醒的渴望，却如同种子，深埋心底。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了青云宗外门区域。

在山门外，周明停下脚步。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记录。”他看着沈清辞，语气平淡，“你被阴气侵蚀，任务中途终止，但已清理部分蚀骨藤，可按完成数量折算贡献点，大约……十点。明日若身体恢复，可继续接取此任务，或换其他。”

他顿了顿，补充道：“驱阴散的效果，大约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这期间，你最好待在丁院调息，莫要乱跑。若有不适，可来丙院找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内门方向走去。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彻底消失在暮色中。

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看着掌心。

那里，一道极淡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的纹路，正缓缓浮现，又缓缓隐去。

是刚才强行引动阴煞地脉时，魔气反噬留下的痕迹。

很痛。

但值得。

她摸了摸眉心，那里一片平静，骨种的微光已彻底隐藏。

但她的眼神，却比来时，更冷，更锐利。

幽冥洞。

凶兽残魂。

怨念集合。

还有……那道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锁神引。

这一切，都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

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也注定……充满诱惑。

她转身，朝丁院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像一道沉默的、等待出鞘的刀。

凶煞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