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是踩着辰时初刻的钟声走进执事堂的。

执事堂位于外门与内门交界处，是座三进的大院落。前厅宽敞明亮，靠墙立着几排乌木架子，上面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竹牌，每块竹牌都代表一桩宗门任务。此时厅内已聚集了数十名外门弟子，三五成群地围着架子，或低声交谈，或皱眉挑选。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焦虑——那是底层修士对资源本能的渴求。

沈清辞拉了拉身上略显宽大的鹅黄外门服，将头垂得更低些，贴着墙边，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她刻意控制着呼吸和步幅，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那些修为低下、神情怯懦的弟子没什么两样。

“敛息化灵诀”的修炼，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却也痛苦。

昨夜回到丁院后，她几乎没有合眼。在夜无痕的指导下，她将神识沉入识海，按照那套繁复诡异的法诀，一点点引导魔气在特定经脉中构筑出层层叠叠的“伪装”。这过程如同在脆弱的琉璃上雕刻，稍有不慎，魔气便会失控反噬。每一次运转，都伴随着神魂被反复撕扯的剧痛。

但效果是显著的。

此刻，她体内奔涌的魔气被完美地束缚在丹田魔种与周身几处隐秘穴窍之内，体表模拟出的，是微弱但纯净的、属于“五灵根废柴”该有的驳杂灵力波动。除非是金丹修士以神识深入探查，否则绝难发现端倪。

她走到悬挂杂务任务的西侧架子前，目光快速扫过。

竹牌按照贡献点高低和危险程度，用不同颜色的丝绦区分。最底下一排，系着灰色丝绦的，是报酬最低、也最琐碎的任务：清扫丹房、照料药田、抄录典籍……贡献点不过一两点，却要耗费大量时间。

中间几排是蓝色丝绦，报酬稍高，也需一定修为或技艺：协助炼制低阶丹药、看护低阶灵兽、巡守特定区域……贡献点五到十点不等。

而最上面两排，系着红色丝绦的，则是公认的危险或苦差：追剿逃逸的低阶妖兽、探索未完全开发的资源点、以及……清理某些阴气汇聚之地的滋生物。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了最顶层靠左的一块竹牌上。

竹牌呈暗红色，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挂了有些时日。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小字：

【丁等杂务：清理幽冥洞外围“蚀骨藤”】

要求：炼气三层以上，不畏阴气侵蚀。

时限：五日。

报酬：贡献点三十，下品灵石十块。

备注：蚀骨藤有微毒，需自备辟毒丹药。洞内阴寒，建议修炼火属性功法者接取。危险自担，死伤概不负责。

三十贡献点，十块下品灵石。

对炼气中期的内门弟子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底层外门弟子而言，这几乎相当于他们三四个月的月例总和。难怪挂在这里无人问津——报酬虽高，但“幽冥洞”三个字，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沈清辞没有犹豫，伸手就要去摘那块竹牌。

“等等。”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略显苍白的手，突然从旁伸出，按在了竹牌上。

沈清辞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手的主人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内门弟子才有的青色长衫，腰间系着代表“执事弟子”身份的褐色玉佩。他面容清瘦，颧骨微高，嘴唇很薄，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几分天然的疏离和审视。

是昨天在传功堂见过的，那个站在林婉儿身边、眼神锐利的丙院弟子——周明。

沈清辞的心脏微微一缩，但脸上迅速换上惶恐的神色，低下头，小声嗫嚅：“周、周师兄……”

周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沈清辞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像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有瑕疵。

“柳依依？”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是……”

“你要接这个任务？”周明的目光落在她按住竹牌的手上。那手瘦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看起来弱不禁风。

“我、我需要贡献点……”沈清辞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外门弟子常见的、对资源和机会的卑微渴求，“听说这个……给得多……”

“给得多，是因为危险。”周明收回手，负在身后，语气依旧平淡，“蚀骨藤的毒虽不致命，但沾上皮肉，溃烂见骨。幽冥洞内的阴气，炼气中期以下，待久了都会损伤根基。你炼气三层，五灵根，凭什么去？”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有些刻薄。周围几个也在挑选任务的外门弟子，闻言都偷偷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同情，也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沈清辞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被这直白的轻视刺伤了自尊。她沉默了几息，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我小时候在山里长大……不怕毒藤……也、也不怎么怕冷……而且，我带了辟毒丹……”

她说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实则是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正是昨日凌云真人给的那瓶“养神丹”。她当然不会用这个，这只是做做样子。

周明的目光在那瓷瓶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动。

上品养神丹的玉瓶，可不是一个底层外门弟子该有的东西。

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即便不怕毒，不怕阴气，蚀骨藤坚韧，需以灵力灌注兵刃方能砍断。你灵力驳杂微弱，能支撑多久？”

“我、我可以慢慢砍……”沈清辞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依旧固执，“我真的很需要贡献点……李芸师姐说，有了贡献点，就能换更好的功法，说不定、说不定我就能突破到炼气四层了……”

这话说得卑微又可怜，将一个资质低下、却又不甘命运、拼命想抓住每一丝机会的外门弟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几个弟子看向她的眼神，同情又多了几分。

周明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审视的光芒微微闪烁，似乎在权衡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昨日，我与苏晴师妹，被执事堂的刘师叔叫去问话。”

沈清辞心头一凛，面上却更显茫然惶恐：“问、问话？”

“关于赵坤师兄的死。”周明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刘师叔认为，赵师兄死得蹊跷。后山外围，不该有能瞬间击杀炼气六层弟子的妖兽。而且，现场残留的痕迹……很乱，不像妖兽所为。”

沈清辞的身体恰到好处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白：“不、不是妖兽？那、那是什么……”

“不知道。”周明移开目光，看向她手中的竹牌，“所以，宗门正在排查所有近期去过、或可能去过后山的弟子。尤其是……像你这样，说不清昨日具体行踪的。”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警告和怀疑了。

沈清辞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装的，是急的——当然，是急自己会不会暴露，落在周明眼里，却成了被冤枉的恐惧和委屈。

“周师兄……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我昨天就是迷路了……赵师兄是为了救我才……都是我不好……可我、我真的没看见是什么东西……”

她哭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受到惊吓、又自觉连累了他人的怯懦少女形象，演到了极致。

周明皱起了眉头。

他显然不喜欢看人哭，尤其是女人哭。这让他觉得麻烦，且难以判断真伪。

“罢了。”他有些不耐地摆摆手，“既然你执意要接，便接吧。不过，幽冥洞非同小可，需有内门弟子或执事监督。正好，我近日需炼制一炉‘阴魄丹’，缺几味主药，其中‘阴凝草’就生长在幽冥洞外围。我便与你同去，权当监督，顺便采药。”

同去？

沈清辞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抬头。

周明要和她一起去幽冥洞？

为什么？

是真的需要阴凝草，还是……不放心她，要亲自盯着？

“怎么，不愿？”周明挑眉。

“不、不是……”沈清辞连忙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表情却有些呆愣，“只是、只是太麻烦周师兄了……我、我一个人可以的……”

“这是规矩。”周明不容置疑地说，伸手从架子上摘下那块暗红色竹牌，又取下一块代表监督任务的青色竹牌，“危险等级为‘丁等’以上的外务，需有内门弟子或执事陪同记录。你若不愿，便换别的任务。”

他把选择权抛了回来，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清辞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拒绝，等于心里有鬼。接受，则意味着要在周明这个明显对自己抱有疑虑的内门弟子眼皮底下，进行第一次实质性的魔道修炼，还要寻找可能存在的阴煞之源。

风险陡增。

但，这也是机会。

一个近距离观察、甚至可能利用这位“监督者”的机会。

“那、那就麻烦周师兄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弱，算是应下。

周明不再多言，拿着两块竹牌，走到柜台前登记。值守的执事弟子似乎与他相熟，笑着打了个招呼，利落地办好手续，将竹牌背面盖上了执事堂的印鉴，又递过来两枚玉符。

“红色是你的任务凭证，青色是周师兄的监督凭证。五日内，需将清理的蚀骨藤主干带回，以数量核算贡献点。逾期或任务失败，扣除双倍贡献点，贡献点不足者，以降级或驱逐出宗论处。”执事弟子例行公事地交代完，将玉符分别递给两人。

沈清辞双手接过那枚微凉的红色玉符，紧紧攥在手心。

指甲抵着坚硬的玉质，传来清晰的刺痛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镇定。

“明日辰时，山门外汇合。”周明收起青色玉符，看了她一眼，“自备干粮、清水、辟毒丹药，以及……一把锋利些的兵刃。蚀骨藤不好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青色长衫的背影挺拔却疏离，很快消失在执事堂门外的人流中。

沈清辞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

掌心被玉符硌出了深深的印子，隐隐作痛。

“这个周明，不简单。”夜无痕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凝重，“他刚才探查你的手法很隐蔽，若非本尊提前提醒你运转‘敛息化灵诀’，怕是会露馅。而且，他提出同行，绝非巧合。”

“我知道。”沈清辞在心中回应，面上依旧那副怯怯的样子，低着头，快步离开执事堂。

直到走出老远，确认无人注意，她才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径，靠在一棵老树后，微微喘息。

“他怀疑我，但找不到证据。所以想借这次任务，近距离观察，甚至……设套试探。”沈清辞冷静地分析，“阴凝草虽可入药，但并非稀缺到需要他一个内门弟子亲自去幽冥洞采集。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我。”

“那你还去？”

“去。为什么不去？”沈清辞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他想看我是不是‘柳依依’，我就让他看。他想试探我有没有问题，我就让他试。只不过……”

她顿了顿，眼神幽深。

“谁试探谁，还不一定呢。”

幽冥洞，阴煞汇聚，危机四伏。

那里是绝佳的狩猎场。

也是她沈清辞，正式踏上魔道修炼之路的第一个……试炼场。

“你需要准备什么？”夜无痕问。

“一把刀。”沈清辞说，“一把足够锋利，能轻易斩断蚀骨藤，又不会引人怀疑的刀。”

外门弟子用的多是制式铁剑，粗糙笨重。但柳依依这样的底层女弟子，用一把轻便些的短刀，也说得过去。

更重要的是，刀比剑，更适合劈砍，也更适合……近距离搏杀。

“另外，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在不引起周明注意的情况下，吸收幽冥洞的阴气。”沈清辞继续道，“还有，如果那里真有凶兽残魂镇压，有没有可能……与之沟通，或者，利用？”

夜无痕沉默了片刻，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丝久违的兴奋。

“小丫头，你的胆子，比本尊想的还要大。与凶兽残魂沟通？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沈清辞语气平静，“可能被吞噬，也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力量。但总比坐以待毙，或者永远停留在炼气四层，要强。”

“好！”夜无痕的笑声在识海中回荡，“就凭你这份胆气，本尊便教你！‘引煞淬骨诀’，魔道上古秘法，可引阴煞之气淬炼魔骨，加速魔骨转化，更能以阴煞为眼，窥探阴魂执念。至于与凶兽残魂沟通……呵，那要看你的运气，和它的‘心情’了。”

沈清辞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朝丁院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青石路上。

明日辰时，幽冥洞。

那将是她“柳依依”这个身份，第一次正式走入某些人的视野。

也将是她沈清辞，向魔道深处，踏出的第二步。

她摸了摸怀里的红色玉符，又摸了摸眉心那点微不可察的温热。

骨种与魔种，道韵与煞气，仙途与魔路。

她走在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危险而孤独的路上。

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再难，也要走下去。

回到丁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先去了一趟外门弟子可以自由出入的“百器坊”。那是个简陋的露天作坊，几个炼器学徒守着几座地火炉，接一些修补、打磨低阶法器的活计，也售卖最基础的武器。

她用柳依依储物袋里仅剩的五块下品灵石，买了一把半旧的精钢短刀。刀长约一尺二寸，刀身狭长，略带弧度，刃口磨得雪亮，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足够锋利，也足够隐蔽。

她又用最后一点碎银，买了三张最便宜的“止血符”和一小包“驱虫粉”。至于辟毒丹……她没买。蚀骨藤那点微毒，对她如今的半魔之体，构不成威胁。

准备好这些，她才回到小屋，关紧房门。

她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盘膝坐下，将短刀横放在膝上。

冰凉的刀身贴着皮肤，传来金属特有的寒意。她用手指缓缓拂过刀锋，感受着那锋锐的线条。

从前，她用剑。师父教的青云宗基础剑诀，她练得很认真，虽然资质差，但一招一式都力求标准。师父总笑着说她“勤能补拙”，婉儿则说她“傻得可爱”。

现在，她用刀。

因为刀更直接，更凶狠，更适合……杀人。

“现在，本尊传你‘引煞淬骨诀’第一层心法。”夜无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肃穆而低沉，“闭目，凝神，观想己身为熔炉，魔骨为薪柴，引阴煞为烈火……”

晦涩玄奥的口诀，伴随着一道道奇异的运行路线图，印入沈清辞的识海。她屏息凝神，全力记忆、理解、尝试运转。

魔气在全新的经脉路径中艰难穿行，带来熟悉的刺痛。但渐渐地，她感觉到，丹田魔种的旋转，与眉心骨种的微光，似乎产生了某种共鸣。一丝丝极淡的、从空气中剥离出的阴冷气息，开始自发地朝她汇聚，渗入皮肤，融入骨骼。

很慢，很少，但确实在发生。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窗外，夜色渐深，星辰隐现。

屋内，少女闭目端坐，膝上横刀，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常人无法察觉的阴寒。

她在修炼，在准备，在等待。

等待黎明，等待幽冥洞，等待那未知的凶险，与机遇。

也在等待，与“故人”的再次相逢。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辞忽然睁开眼，看向窗外某个方向。

那里，是内门丙院所在。

她似乎能感觉到，一道熟悉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神识，若有若无地扫过丁院区域，在她的小屋附近，停留了一瞬。

是周明。

他也在“准备”。

沈清辞缓缓闭上眼，嘴角的弧度，冰冷而讥诮。

那就，明日见分晓吧。

幽冥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