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潭水突然动了。

没有涟漪，没有波纹，但水面的“黑”在流动，像活物般缓缓旋转，中心处向下凹陷，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漩涡深处，亮起了两点猩红的光。

像一双眼睛。

沈清辞浑身僵硬，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

那两点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终于，一道虚影，从漩涡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

黑发，黑袍，身形修长挺拔，悬浮在漆黑的水面上，长发无风自动。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睛，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锐利，直直“看”进沈清辞眼底。

不是人。

至少，不完全是。

沈清辞能感觉到，那虚影没有实体，更像是一缕残魂，或者……某种被封印在此地的存在。

“凡人。”

沙哑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神魂。

“经脉尽碎，灵骨被抽，魂魄有缺……呵，居然还能爬到这里。”虚影的“目光”扫过她残破的身体，猩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趣？

沈清辞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死死盯着他。

“恨吗？”那声音又问，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想活下去吗？想让那些负你、伤你、弃你之人……付出代价吗？”

恨。

怎么能不恨。

沈清辞眼底燃起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虚影似乎笑了。

“很好。”他缓缓抬起手——那是一只近乎透明、萦绕着黑气的手，指向她的眉心，“你这里，有本尊熟悉的味道……虽然碎了，但确实是‘她’的骨。”

沈清辞一怔。

“不过，本尊更好奇的是……”虚影的手，虚虚点在她的心口，“你的‘心’，居然还没碎。”

“本尊被困于此地……很久了。”虚影放下手，猩红的眼睛望着石窟顶部，仿佛能穿透岩层，看见外面的天空，“久到快忘了日月轮转，四季更迭。这潭水，是封印，也是牢笼。本尊需要一具……躯壳。或者，一个帮手。”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沈清辞身上。

“而你，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的机会。”

“做个交易吧，小丫头。”

“本尊予你一线生机，予你复仇的力量。而你——”虚影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古老的、不容抗拒的韵律，“带本尊离开这里。作为代价，你的命魂，将与本尊的残魂相连。同生，共死。”

沈清辞瞳孔骤缩。

同生共死？将命魂与这个来路不明、明显危险诡异的残魂绑在一起？

“你没有选择。”虚影看穿了她的犹豫，声音冰冷，“不入魔道，你活不过今日。而入了魔道，天下正道，皆是你敌。多一个本尊，或少一个本尊，又有何区别？”

他顿了顿，猩红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

“况且……你这身破碎的灵骨，这缕残存的印记……让本尊想起一位故人。虽然，她应该早已不在了。”

沈清辞不知道他说的“故人”是谁。

但她知道，他说得对。

她没有选择。

要么现在死。

要么，抓住这根不知是救命稻草，还是更深的绝望的……绳索。

她闭上眼，脑中闪过师父温润的笑，闪过婉儿递来桂花糕时甜美的脸，闪过那截从自己体内剥离的金色灵骨，闪过崖顶呼啸的风，和坠落的失重感。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近乎疯狂的死寂。

她蠕动着破裂的嘴唇，用尽最后力气，吐出三个气音：

“我……愿……意。”

虚影笑了。

这一次，笑声清晰地从那模糊的唇形中传出，沙哑，却带着某种释然。

“那么……”

他抬起手，指尖点在沈清辞眉心。

刹那间，漆黑如墨的潭水沸腾了！

不是温度上的沸腾，而是无数阴冷、暴戾、却又精纯到极点的魔气，从潭底喷涌而出，顺着虚影的手指，疯狂灌入沈清辞眉心！

“呃啊啊啊——！！！”

比剥离灵骨更剧烈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

那是一种彻底的、颠覆性的改造。魔气所过之处，原本碎裂的经脉被粗暴地接续、拓宽，填充进与灵气截然不同的狂暴力量。断裂的骨头被强行拼合，覆盖上一层淡淡的黑色纹路。丹田处空空如也的灵根位置，一个微小的、旋转的黑色漩涡正在形成……

更可怕的是识海。

她的意识被拖入一片猩红与漆黑交织的混沌。破碎的记忆、陌生的画面、狂暴的杀戮意念、还有某种深沉入骨的悲伤与不甘……无数不属于她的情绪和碎片，蛮横地冲刷着她的神魂。

她看见血染的长河，看见崩塌的宫阙，看见无数身影在烈火与雷霆中湮灭。

听见有人嘶吼：“殿下快走——！”

听见有人冷笑：“神女？不过是祭品罢了。”

还听见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识海最深处呢喃：“活下去……等我来找你……”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又不是。

“守住心神！”虚影的低喝在识海炸响，“别被杂念吞噬！记住你是谁！记住你的恨！”

沈清辞猛地一颤。

我是谁？

我是沈清辞。

青云宗外门弟子。

被师尊和挚友剥离灵骨、弃如敝履的……沈清辞。

恨。

恨意如野火燎原，瞬间压过了所有杂念，成为在魔气冲刷中锚定自我的唯一支点。

她开始主动吸收那些狂暴的魔气，引导它们流遍全身，修补残破的躯壳。眉心的微光与魔气交织，竟隐隐达成某种诡异的平衡。碎裂的灵骨残留的金色光尘，在魔气浸润下，没有消失，反而沉淀进新生的经脉骨骼深处，像暗夜里的星砂。

不知过了多久。

潭水恢复了死寂。

虚影比之前淡了许多，几乎透明，但猩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缓缓收回手，看着瘫软在潭边、浑身被黑色魔气缠绕的少女。

沈清辞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魔息。身体依然疼痛，但不再是濒死的破碎感，而是一种充盈的、饱胀的、充满破坏欲的力量感。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

黑色的魔气在指尖缭绕。

抬起手，掌心向上，心念微动。一缕漆黑的火焰“噗”地燃起，安静燃烧，没有温度，却仿佛能烧尽灵魂。

“这是……魔气？”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不再虚弱。

“是。”虚影的声音也透出疲惫，身形又淡了几分，“本尊以本源魔气为你重塑经脉根基，你现在的修为，约相当于炼气三层。但你的魔气品质，远非寻常魔修可比。”

他顿了顿：“不过，你眉心里那点东西，有点意思。居然能和本尊的魔气共存……看来，你那位‘故人’，来历不小。”

沈清辞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破碎的衣衫下，伤口已经结痂，皮肤表面覆盖着蛛网般的淡黑色纹路，像某种诡异的刺青。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流淌着陌生而强大的力量，但也感觉到了……饥饿。

对灵气，或者说，对一切蕴含能量之物的，本能的渴望。

“你现在是半魔之体。”虚影看穿了她的感受，“需要吞噬灵气、生机，或者……其他魔物来维持力量，提升修为。青云宗的功法，你不能再练了，否则魔气相冲，立刻爆体而亡。”

沈清辞低下头，看着自己漆黑的指尖，沉默了许久。

“我该……怎么称呼你？”

虚影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低低笑了起来。

“名字啊……太久没人问了。”他仰起头，仿佛在回忆，“本尊……夜无痕。”

夜无痕。

沈清辞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那么，夜前辈。”她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深处，一点点猩红隐现，“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夜无痕的虚影飘到她面前，猩红的眼睛与她平视。

“第一步，离开这个鬼地方。第二步，学会控制你的力量。第三步……”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冰冷而血腥的笑容。

“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或者，毁掉你失去的东西。”

沈清辞也笑了。

嘴角扯动，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衬着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诡异又艳丽。

“好。”

她转身，望向石窟入口那线微弱的天光。

曾经，那光是希望。

现在，那是她要爬回去的……深渊。

“不过在离开前……”夜无痕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小丫头，你最好先找件衣服穿上。你的身体虽然被魔气重塑，但该有的……都没少。”

沈清辞一愣，低头。

身上那件粗布外门弟子服，早在坠崖和魔气冲刷中，烂得几乎遮不住什么了。刚才浑身剧痛没察觉，现在……

“……”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夜无痕。

虚影别过“脸”，虽然看不出表情，但语气很正经：“本尊对没长开的小丫头没兴趣。那边石壁后面，有个死人，衣服应该还能穿。”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角落石壁后，看到一具倚坐着的白骨。白骨身上套着件残破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袍子，旁边还掉着一柄锈蚀的剑。

她走过去，扯下袍子，抖了抖灰，裹在身上。

袍子很大，空空荡荡，但至少能蔽体。

“这人是谁？”她问。

“不知道。大概是哪个倒霉的青云宗弟子，误入此地，被这里的死气和魔气侵蚀而亡。”夜无痕淡淡道，“不过能摸到这里，也算有点本事。可惜，运气不好。”

沈清辞没再问。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白骨，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流淌的魔气，转身，走向来时的石缝。

脚步依旧虚浮，但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稳。

身后，夜无痕的虚影化作一缕黑烟，没入她眉心。

“对了，小丫头。”他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带着一丝玩味，“忘了告诉你，同生共死的契约一旦成立，你死，本尊这缕残魂也会彻底消散。所以，在你足够强之前——”

“别那么容易就死了。”

沈清辞脚步未停，伸手拨开垂落的藤蔓。

天光从石缝外渗入，落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放心。”她轻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眉心里的那个存在听。

“在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之前……”

“我不会死。”

话音落下，她侧身挤进石缝。

黑暗吞没身影的最后一瞬，石窟内，那口漆黑如墨的死水潭，水面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沉睡了万古的东西，悄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