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骨碎
清晨的雾霭还缠绕在青云宗七十二峰之间时,沈清辞已经跪在问心殿外的青石板上三个时辰了。
露水浸透了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膝盖下的石板被体温焐出两团深色水渍。她垂着眼,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温热的玉简——那是昨夜师尊亲手交给她的,说是今日入门大典后,要亲自查验她这三个月来“清心诀”的进境。
“清辞,你虽灵根驳杂,但心性难得。”三个月前,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站在测灵碑前,在一片窃笑声中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可愿入我门下,做个记名弟子?”
她当然愿意。
青云宗凌云真人,修真界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之一,多少世家子弟挤破头想做他的弟子。而她沈清辞,不过是山脚下小镇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女儿,因为偶然显露了一丝对灵气的感应,才被外门长老捡回来充数。
“弟子……叩谢师尊。”她记得自己当时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声音都在抖。
“起来吧。”凌云真人伸手虚扶,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留下一丝清凉的灵气,“以后,叫我师父就好。”
这三个月,是她十六年人生里最明亮的梦。
师父会亲自指点她调息,在她灵气走岔时及时疏导;会从主峰带下灵果,说她太瘦,该补补;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坐在她练剑的崖边,吹一曲不知名的萧。
还有林婉儿。
那个鹅黄衣衫、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少女,是她在青云宗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婉儿是修真世家旁支出身,天赋比她好太多,却从不嫌弃她这个“五灵根废柴”。
“清辞你看,我给你带了桂花糕!”
“哎呀你这式‘揽月’手腕要再低三分,我来教你……”
“今晚来我那儿睡吧,听说后山有妖兽出没,你一个人住在外门那小破屋,多不安全。”
沈清辞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香囊——里面是婉儿昨天才塞给她的“安神符”,说是专门为她求来的。
掌心玉简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把腰挺得更直些。
“吱呀——”
问心殿厚重的朱红大门终于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传话的童子,而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白衣内门弟子,一左一右站在门边,眼神淡漠地扫过她。
“真人传你进去。”
沈清辞撑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恭敬地行礼:“谢师兄。”
殿内光线昏暗。
长明灯在两侧幽幽燃着,映出高台之上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凌云真人今日没有束冠,墨发披散,正低头看着手中一卷玉简。他身侧站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林婉儿垂着眼,手指不安地绞着衣带。
“弟子沈清辞,拜见师尊。”她跪在大殿中央,额头抵上冰凉的白玉地面。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过了许久,凌云真人才放下玉简,抬眼看来。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平静得像两潭深水。
“清辞,你可知今日唤你何事?”
“弟子……弟子愚钝,请师尊明示。”她双手奉上那枚玉简。
凌云真人没有接。
他缓缓从高台走下,白衣曳地,脚步无声。直到停在她面前三步处,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少女。
“三个月前,我在你身上感应到一丝异样的灵气波动。”他的声音依然温和,甚至带着些怜惜,“当时只以为是某种隐性的灵体,便收你入门,想细细查验。”
沈清辞的手指微微蜷缩。
“这三个月,我用各种方法试探,又翻阅了宗门禁地古籍,终于确认——”凌云真人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某种她听不懂的情绪,“你体内孕生的,并非灵根,而是……‘天品灵骨’。”
“天品……灵骨?”她茫然地重复。
“是上古传说中的道体。”接话的是林婉儿。少女从高台上走下来,站到凌云真人身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万中无一,天生便与天道亲和。若得完整灵骨,修行速度是寻常天灵根的百倍,且无瓶颈,直指化神。”
沈清辞抬起头,看见婉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愧色,还有某种……决绝。
“婉儿,你……”
“清辞,对不起。”林婉儿别开脸,声音哽咽,“但我卡在筑基中期已经三年了,我爹说……若今年再无法突破,就要把我嫁给东域那个三百岁的元婴老怪做妾……”
“所以,”凌云真人接过话,手指轻轻抬起沈清辞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婉儿需要你这身灵骨。”
沈清辞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师父还是那个师父,眉眼温润,唇角甚至带着惯常的浅笑,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她耳中。
“放心,剥离灵骨不会要你性命。”凌云真人用指尖擦过她冰凉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珍宝,“你会失去修炼的可能,但为师会保你一生富贵平安。山下庄园、金银珠宝,随你挑选。或者……你若愿意,也可以继续留在宗内,做个凡人杂役。”
“不……”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师父,您答应过要教我修炼的……您说、说我心性难得……”
“是难得。”凌云真人松开手,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触碰过她的指尖,“所以为师才愿意多费这许多心思,用温养之法培育你的灵骨三个月,让它与你的魂魄彻底融合。否则直接抽取,品相会受损的。”
沈清辞浑身发冷。
这三个月所有的“好”,所有的“特别关照”,原来都只是为了……
“时辰差不多了。”凌云真人转身,看向大殿穹顶。
沈清辞顺着他的视线抬头,这才发现,大殿顶部的浮雕不知何时竟亮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阵法,每一道纹路都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正缓缓旋转,像一只渐渐睁开的眼睛。
而她跪着的位置,恰是阵眼。
“嗡——”
地面震动起来。白玉砖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瞬间勾勒出与穹顶呼应的阵图。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将她死死按在阵眼中心。
“清辞,忍一忍,很快就好。”林婉儿蹲下身,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眼泪掉在她手背上,“等灵骨移植成功,我还是你的好姐妹,一辈子都对你好,我发誓……”
沈清辞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她想笑,嘴角却扯不动。
“为……”喉咙里涌上腥甜,她咬着牙,一字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是她以为的光,亲手把她推进深渊?
凌云真人没有回答。他已退到阵法边缘,双手掐诀,白衣无风自动。随着他指尖灵光的流转,穹顶阵法的旋转越来越快,暗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沈清辞彻底吞没。
疼。
那是无法形容的疼。
像有无数只手伸进她的身体,攥住每一根骨头,一寸寸往外拔。又像整个人被扔进熔炉,从皮肉到骨髓都在沸腾、蒸发。有什么东西在脊骨深处疯狂挣扎,想要冲破皮肉的束缚,发出近乎呜咽的嗡鸣。
是她的灵骨。
那个她浑然不知存在了十六年的东西,此刻正被某种力量强行从她的魂魄、她的血肉、她的存在本身中,一丝丝剥离。
“呃啊——!!!”
惨叫声冲破喉咙的瞬间,她看见林婉儿惊恐后退的脸,看见师父漠然平静的眼,看见自己皮肤下亮起的淡金色光芒——那些光芒正顺着某种轨迹,从四肢百骸向脊骨汇聚,然后在阵法之力的牵引下,透体而出。
第一缕金光从她后颈钻出时,沈清辞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但痛楚却更清晰了。
她看见那缕金光在空中盘旋,渐渐凝成一小截晶莹剔透的、仿佛玉髓雕成的骨头,表面流淌着细密的符文。然后第二缕、第三缕……越来越多的金光从她身体里抽离,在空中拼凑、连接。
原来那就是天品灵骨。
美得惊心动魄,也让她痛得撕心裂肺。
“坚持住,还差最后一段脊骨主脉。”凌云真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冷静得近乎残忍,“婉儿,准备承接。”
“是、是!”林婉儿慌忙盘膝坐下,闭上眼运转功法。
沈清辞趴在地上,视线被血水和汗水模糊。她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指抠进白玉砖缝,指甲翻裂,在砖面上拖出十道长长的血痕。看见自己散乱的黑发浸在血泊里,像一滩污浊的墨。
也看见那截即将完整的灵骨,正缓缓移向林婉儿。
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人生,要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凭什么她的骨血,要成全别人的仙途?
“我……不……给……”
她咬破舌尖,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催动那几乎溃散的、微薄得可怜的灵气——那是这三个月,师父亲手教她炼化的。
哪怕只能动一下。
哪怕只能让那截骨头偏一寸。
哪怕……
“冥顽不灵。”凌云真人眉头微蹙,指尖一弹。
一股更霸道的力量碾下,沈清辞刚聚起的那丝灵气瞬间溃散,五脏六腑像被重锤击中,鲜血从口鼻狂喷而出。
而就在这刹那——
灵骨最后一截金光,从她背心脱离。
完整的、三尺长的淡金色灵骨悬浮在空中,流光溢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道韵。它微微颤动,似乎对原主还有一丝眷恋,但很快就在阵法的牵引下,缓缓飞向林婉儿的天灵。
“成了。”凌云真人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林婉儿睁开眼,看着那截越来越近的灵骨,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
然而。
就在灵骨即将没入她头顶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轻极细的脆响。
那截完美无瑕的灵骨表面,突然裂开一道细纹。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细密的裂纹蛛网般蔓延,几个呼吸间就布满了整截灵骨!
“怎么回事?!”凌云真人脸色骤变,双手飞速变换法诀,试图稳固灵骨。
但已经来不及了。
“轰——!!!”
耀眼的金芒炸开,整截灵骨在距离林婉儿天灵仅三寸处,爆裂成漫天光尘!
“不——!!我的灵骨!我的灵骨!!”林婉儿尖叫着伸手去抓那些飘散的金色光点,却什么都抓不住。
光尘簌簌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雪。
有些落在沈清辞脸上,冰凉,然后渗进皮肤,消失不见。
更多的,则飘向大殿的各个角落,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化作虚无。
凌云真人怔怔地看着空中的光尘,又低头看向阵眼中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以及某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
“怎么会……上古秘法明明记载……”他喃喃道,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看向沈清辞,“你刚才做了什么?!”
沈清辞已经说不出话。
她躺在血泊里,望着穹顶旋转的阵法,瞳孔渐渐涣散。
但她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那截灵骨……最后炸开的瞬间……她好像……想起来了……
一些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
高得看不见顶的玉阶……血色的天空……还有谁在她耳边哭喊……“殿下快走”……
“师父!师父你看她!她是不是……”林婉儿惊恐地指着沈清辞。
少女的眉心,不知何时浮现出一枚极淡的金色印记,形似碎裂的骨,又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只闪烁了一瞬,便隐没不见。
而随着印记消失,大殿内最后一点金色光尘也彻底消散了。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血从沈清辞身上滴落的声音,嗒,嗒,嗒。
许久,凌云真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平静。
“罢了。”他拂袖转身,“天品灵骨太过逆天,或许本就是天不容之物,强求不得。”
“可是师父!”林婉儿急得眼泪直掉,“那我的筑基……”
“用其他方法。”凌云真人打断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至于她——”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血泊中的少女,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废弃的物品。
“灵骨被强行剥离,魂魄已损,经脉尽碎,活不过三日。扔到后山崖下吧,免得脏了问心殿的地。”
“是……”林婉儿擦了擦眼泪,看着沈清辞的眼神重新变得怜悯,甚至带着一丝释然,“清辞,你别怪我,这都是命……我会给你烧很多纸钱的……”
沈清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她只觉得冷,很冷,像赤身裸体躺在腊月的冰河里。视线越来越暗,耳边嗡嗡作响,只有师父最后那句话,异常清晰地刻进逐渐溃散的意识里——
“活不过三日。”
不。
她不想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得这么……可笑……
手指用尽最后力气,抠进地砖的裂缝。
但黑暗还是吞噬了一切。
……
沈清辞是被冻醒的。
不,与其说是冻醒,不如说是身体在剧痛和刺骨寒意中,被迫恢复了零星意识。
睁开眼,视线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嶙峋的、在微弱天光中显出狰狞轮廓的石壁。身下是潮湿冰冷的岩石,硌着碎裂的骨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肺腑间火烧般的痛。
后山,断魂崖。
青云宗处置罪徒、抛弃尸体的地方。崖下是终年不散的毒瘴,据说连筑基修士掉下去都难活命。
她被扔下来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
居然……还没死透。
沈清辞扯了扯嘴角,尝到血和泥土的腥味。她试着动手指,只有左手无名指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其他部位,像是已经不属于她了。
也好。
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
她闭上眼,等待最后一点意识消散。
可就在这时,眉心突然传来一阵滚烫。
那温度来得突兀,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额骨上。紧接着,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从眉心那个看不见的印记处渗出来,缓慢地、顽强地,流向她残破的四肢百骸。
所过之处,剧痛竟稍稍缓解了半分。
这是……
沈清辞混沌的脑中,突然闪过灵骨炸裂时,那些落在她脸上的金色光尘。
难道……
“嗡——”
低微的嗡鸣在颅腔内响起。
破碎的画面再次闪现,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些。
她看见自己——不,是另一个穿着华丽金纹白袍的“她”,站在尸山血海之巅,手中握着一柄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长剑。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黑影,天上悬着血色漩涡。那个“她”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
说的是——
“别……死。”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
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是幻觉吗?
还是……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眉心的暖流还在流淌,虽然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实实在在地吊着她最后一口气。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像野草般疯长。
她转动眼珠,在黑暗中艰难地辨认。崖底比想象中深,头顶只有一线灰蒙蒙的天光,大约已是黎明。身下是厚厚的腐叶和不知名的兽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臭味和……一丝极淡的灵气?
青云宗的灵脉主峰不在这里,崖下怎么会有灵气?
而且这灵气的感觉……很怪。不似宗门内灵气的清正平和,反而带着某种阴冷的、让人脊背发寒的质感。
沈清辞用还能动的左手,一点点扒着身下的碎石和腐叶,朝灵气传来的方向挪。
一尺。
两尺。
每一次移动,都像被千刀万剐。断裂的骨头摩擦着血肉,疼得她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全是血腥味。
但她没停。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像垃圾一样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崖底?凭什么那些夺她骨、毁她命的人,可以高高在上,心安理得?
“师父……”
“婉儿……”
她嘶哑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个音节都浸着血。
不知挪了多久,天色更亮了些,崖底景物勉强可辨。她终于看清,那丝灵气的源头,来自三丈外一处被藤蔓半掩的石缝。
石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但那股阴冷的灵气正是从深处渗出来的。
沈清辞盯着那处石缝,犹豫了。
进去,可能死得更快。
但不进去,在这崖底,她也活不过今晚——入夜后的寒气,或是随便一头觅食的妖兽,都能要了她的命。
赌一把。
她继续向前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的痕迹。
藤蔓粗糙,刮过伤口,又添新伤。她挤进石缝,冰冷的石壁贴着脸颊,缝隙深处吹来带着霉味的风。通道比想象中长,且一路向下,越来越暗,最后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眉心的微光,和那股阴冷的灵气,指引着方向。
爬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
是一个天然石窟,不大,约莫两三丈见方。石窟中央,有一口尺许见方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水面一丝波澜也无,死寂得可怕。而那股阴冷的灵气,正是从潭水里散发出来的。
不,不止灵气。
沈清辞趴在潭边,看着漆黑的水面,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在那水里,感应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很微弱,很模糊,像是沉睡了万古的呼吸,又像是被禁锢了无数岁月的……心跳?
而且,这心跳的频率,似乎和她眉心的微光,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扑通。
扑通。
她的心跳,眉心的脉动,潭水深处的回响,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沈清辞盯着漆黑的水面,瞳孔微微收缩。
水里……有东西。
在看着她。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潭水突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