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丝丝缕缕,从冻硬的泥地攀爬上来,钻进骨髓里。饿的感觉反倒有些钝了,像胃里揣了块沉甸甸的 冰。影十七——不,那已是上一世空荡的代号,她小小的身子蜷在京城最破败巷尾的阴影里,身下是污秽,头顶是漏风的破木板搭出的、勉强遮身的“窝”。
意识像水底的浮萍,时而沉在冰冷的黑暗里,那里有破庙最后的灰烬,有沉默倚靠的肩,有胸口贯穿的凉,和那句有人听见的“等等十七”;前世种种如水中浮木被此刻幼小躯体的饥寒与疼痛拉扯着,感受着冻疮溃烂处被粗布摩擦的麻痒刺痛。
她重生了。
回到了这条肮脏的巷子,回到了一碗肉汤就能买断她一生的……拐点。
寒风从缝隙钻入,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把自己抱得更紧。眼皮很重,带着久病般的虚弱与迷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掀起眼帘,目光有些涣散地掠过眼前熟悉的破败景象,最终,没什么力气地、轻轻地,落在了几步之外。
那里有一小片被冬日午后阳光照亮的泥地。光很淡,没什么暖意,像一层薄薄的金纱,虚虚地铺在那里,却奇异地将周遭的污浊都隔开了,显出一种干净的、近乎虚幻的明亮。
光……
她静静地看着,心里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像是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的纹路很快又归于沉寂。
只是看着。看着那光,干净,明亮。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些……很遥远、很模糊的东西。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被那样的、干净的明亮照着的感觉。很安宁,很……让人向往。
她没有挣扎,没有奋力,只是顺应着心底那点微弱的、几乎称不上渴望的“想要靠近”,开始慢慢地、有些吃力地挪动僵硬的身体。动作很缓,像怕惊扰了什么。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伤处,疼,她轻轻蹙了下眉,却继续一点点,蹭向那片光晕
终于,半个瘦弱的肩膀和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没入了那层淡金色的光里。阳光落在皮肤上,凉凉的,只有视觉上的明亮,没有温度。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纵横的污迹和冻疮,在光下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不堪。
就在这有些茫然的凝视中——
“叮。”
一声极轻、极清脆的响声,如玉磬轻叩。
有东西从她松垮褴褛的衣襟里滑落,掉在光洁的泥地上,发出那声悦耳的轻响
她怔住,迟缓地移过目光。
是一块玉佩。很小,温润地躺在光里,自身便仿佛蕴着一汪月华,流转着内敛皎洁的光泽。造型极简,是一弯线条流畅柔和的新月。新月环抱的弧心,一点极小却澄澈无匹的金色石髓,宛如被月光温柔珍藏的、永恒的一刹那夕阳。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玉面。
刹那,时光倒卷,尘埃落定。
不再是纷乱的冲击,而是如月色般,清泠泠地洒落心田。
是深夜的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女子素衣乌发,眉目是水墨染就的温柔,将她拢在膝上,指着天上的玉盘:“婵儿,看。”
“嗯?”
“那就是月亮。它不像太阳,一出场就夺去所有的目光,炙热得让人不敢靠近。”女子的声音低柔,像夜风拂过琴弦,“它总是静静的,有时圆满,有时欠缺,有时害羞地躲在云后面。可你看,不管怎样,它总在那里,清辉虽淡,却能照亮夜路,能入人诗画,能慰人相思。”
手指轻轻梳理她细软的头发:“我们月家的女儿,便该有月亮的品性。温柔,是一种力量;安静,是一种存在。不必去争抢那至耀眼的光芒,只需修持本心,让自己的灵魂,像这月光一样,干净,澄澈,自有辉光。
“月婵……这个名字,是陛下对你的期许,也是月家对你的祝福。盼你如月之恒,婉娩清辉,不刺目,却难忘。”
然后……是碎裂声!是惊叫!是骤然黑暗的密道!
最后紧紧攥入她手心的玉佩,和那颤抖却极力维持温柔的声音:“婵儿……别怕。像月亮一样……哪怕在最黑的夜里,也别忘了……你心里要有光。”
西楚,月氏嫡女,月婵,被期许如月温柔,澄澈,自有辉光。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褪去,留下湿润的沙滩。她一开始并没有“忘记”自己,那些属于月婵的教养、那些关于“如月”的训诫,其实早已沁入骨髓,成了她灵魂深处的底色。只是后来命运急转直下,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求生的本能盖过了一切,让她懵懂地将自己交付出去,又在漫长的影宗生涯里,将那点温柔的底色深深埋藏,披上了影子冰冷的外衣。
直到……她看见了那道“光”——琅琊王萧若风。
那是一种与月亮截然不同的存在。炽热,坦荡,光明磊落,带着太阳般的能量与温度,足以驱散她周遭和心底的阴霾。对他的倾慕与追逐,与其说是迷失自我,不如说……是一个在寒冷黑暗中浸淫太久的人,本能地、渴望地,奔向温暖与明亮。
那是她自愿的。是她内心深处,那轮被掩埋的月亮,对太阳的向往。无关依附,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共鸣,一种对另一种美好存在方式的确认与追随。
她只是……想靠近太阳,感受那份她永远无法拥有、却心向往之的热烈与光明。
重来一次……
她凝视着掌心这弯新月玉佩,温润的玉光映着她脏污却异常平静的眼眸。心底没有激烈的抗争,没有非此即彼的抉择,只有一片逐渐清明的了悟。
西楚国灭,月氏举族殉国,惟有她一人逃了出来。如今西楚故地旧民早已融入北离,安静祥和,再不用惧怕那随时会燃起的战火。这样已经很好了,就当…月婵已经死了吧,死在西楚国破的那日,跟着月氏全族的百年荣耀一同葬送那场大火中吧。
她轻轻握紧了玉佩。那点月心的金晖,在指缝间微微闪烁。
她不做月婵,亦不愿做影十七。重来一世,她不愿意再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黑暗。只因她前世看见过“光”。
苏长明——长明,非为灼灼烈日,但求心灯不灭,清辉长在。这个名字在心中浮现时,带来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像月光找到了自己的夜空,虽然依旧清冷,却有了归属。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贴身藏好,用能找到的最柔软的破布裹紧,贴着心口放好。那里,似乎随着这个名字的确认,而渐渐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驱散了些许透骨的寒。
然后,她重新看向巷口那片光,目光柔和。
直到——
巷子深处传来脚步声。不是流浪汉那种虚浮踉跄的步子,也不是寻常路人匆匆走过的声音。那脚步声很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训练有素的节奏。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身体先于意识骤然绷紧。一种冰冷的警惕,像小动物察觉到危险般,从脊椎窜上来。
她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处。阴影里,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靠近。
跑!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她空茫的脑海,不是思考的结果,纯粹是求生本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光里爬起来,踉跄着,朝着巷口那片更广阔、也更刺眼的天光,跌跌撞撞地冲去!
心里只有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离开这里!离开那些脚步声!去有光的地方!
她跑得并不快,瘦小的身体在寒风里摇晃,几次差点被不平的地面绊倒。身后的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然后加快了,像是发现了她的意图。
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急促,眼前发花。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往前跑,朝着巷口那片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陌生的天地。
就在她几乎要冲出巷口的那一刻,脚下一滑,狠狠摔在了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她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巷子深处,那个从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的人。一个穿着普通灰布衣服的男人,面容平凡,眼神却像井水一样深,正静静地看着她。
易卜。
这个名字在她记忆中浮现,他那种眼神让她浑身血液都冷了一瞬。
就在这时,巷口外,更明亮的光线里,传来一阵平缓而有节奏的马蹄声,还有车轮辘辘的声响。一辆看起来朴素却用料扎实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从巷口前的街道驶过。车窗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仅仅是一瞥,甚至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挣扎着爬起来的动作,莫名地有了一股额外的力气。
她不再看巷子深处的易卜,而是扭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了起来,冲出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