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雨独白

此后的许多年里，每当苏暮雨接到需要南下或途经附近的委托，他总会刻意——或者说，下意识地——绕一段不算近的路，来到这片早已彻底荒芜、连破庙残垣都被风雨和时间抹平痕迹的野地。

那方无字木碑早已腐朽不见，坟茔也被荒草藤蔓彻底吞噬，与周围野地融为一体，再难辨认最初的模样。只有他记得那个大概的位置，记得那天反常的、灼人的晴朗。

他会撑开他那柄标志性的黑伞，无论当时是晴是雨，静静地在那个记忆中的位置前站上一会儿。时间或长或短，有时是一炷香，有时只是片刻。没有祭品，没有话语，连眼神都是空的。

只是好像有那么个地方，就像昌河，鹤淮，青羊，雪薇…他们的墓一样，需要他偶尔路过一下，停一停。

停在那里，并不总是为了缅怀，有时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些曾在他漫长而黑暗的杀手生涯中，留下过或深或浅，或暖或冷印记的人确实存在过，又确实消失了。确认这世上还有一些坐标，与他有关，却又最终与他无关。

他仿佛总是在失去。

暗河的天，曾经被昌河那带着疯狂与炽热的野心，短暂地照亮过一寸。可最终，光芒坠入更深的阴谋，暗河滑向更黑的深渊。昌河死了，他偶尔会去那处不为外人所知的坟冢前站一站，想起那张总是带着偏执与计算的脸，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空寂的苍凉。

接着，是更多的人。而白鹤淮的离去，是抽掉了他心口最后一缕活气。 那是曾在他冰冷黑暗世界里，投下过唯一一道真实暖光的女子。她的墓在另一处清幽的山谷，苏暮雨极少去，因为每次靠近，需要面对的不是修为的滞涩，而是心口那片被生生剜走后、永不结痂的空洞与剧痛。那是比“剑心”蒙尘更彻底的摧毁，是信仰的崩塌——他曾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或许也配拥有一点点光，拥有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鬼”的人。鹤淮死后，那点微光灭了，他跌落回更深的黑暗，并且清楚，再也不会有了。

还有青羊，雪薇……那些曾经在暗河这片泥沼中，短暂鲜活过，又迅速凋零的面孔。他们有的有墓，有的没有。苏暮雨记得他们最后消失的方向，有时路过某片山林，某条溪涧，会恍惚觉得，他们或许就长眠在此。于是驻足，沉默。

影十七的坟，和这些地方一样，成了他漫长孤寂路途上一个无声的驿站。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变得更加沉默。暗河庞大的阴影之下，真正还留在他身边、能称得上“近”的人，似乎只剩下慕雨墨了。他守着这片日益孤冷冰寂的黑暗流域，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门神。而那些需要他“路过”一下的地方，散落在天南地北，像星辰的碎片，标记着他失去的轨迹，也标记着他内心逐渐扩大的、无声的废墟。

影十七……

站在那片荒草前，他有时会觉得，这面破碎的镜子，映出的不只是孤独与坚守。她死于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奔赴”——明知无望，依旧倾尽所有，最终燃尽自己，去成全另一份光明。这让他想起鹤淮吗？不，鹤淮是他的光，是他想抓住却滑落的温暖；而影十七，更像是另一个在黑暗中跋涉、见过光、最终被那光吞噬的影子。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失去”，是飞蛾扑火般决绝的悲剧，以及那份连死亡都无法消磨的、卑微而固执的向往。

他是天字号杀手，“执伞鬼”苏暮雨。他接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任务——保护人。雇主指明了要他，代价高昂到暗河无法拒绝。他来了，冷眼旁观一场既定的陨落，最终，任务失败了。他要保护的人，死在了他肩头，死前惦记的，是另一缕她永远追不上的光。

不过，也好。

雇主也死了。那个不惜倾尽所有、只为在绝路上为她买下一线渺茫生机的男人，早已血染天启。这世上，再无人知晓这次“失败”，也无人知晓，这场交易背后，是两个男人对同一个女子（虽意义截然不同）最后的、无力的安排。

于是，影十七的墓，连同这次无人知晓的失败，一起成了又一个他需要“偶然路过一下”的地方。 与其他墓不同的是，这里埋葬的，或许还有他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守护”的讽刺注脚——他没能守住心上的鹤淮，也没能守住任务要求的十七。杀手本该无情收割，他却两度与“守护”的结局擦肩，一次痛彻心扉，一次漠然寂静。

苏暮雨收起伞，转身离开这片荒地，身影重新没入更广阔、也更熟悉的黑暗之中。身后，荒草在风里起伏，呜咽如旧，像是在为所有无名的逝者，为所有无望的倾慕，也为所有无法言说、最终都归于沉默的“路过”，唱着一支没有尽头的挽歌。而他那颗早已随鹤淮葬于幽谷的心，在每一次这样的“路过”时，只会变得更冷，更硬，也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