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尸

苏暮雨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肩头承着那份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的重量。破庙里最后一点余烬的红光早已湮灭，只有冰冷的、带着霉味的黑暗包裹一切。他不动，也不去想什么，或者想了太多，反而凝成一片空茫。暗河的鬼，早该习惯死亡与寂静，只是这一次的寂静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陌生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感知的尽头。

天色，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里，由浓黑转为一种沉闷的灰白。熹微的晨光艰难地透进破庙残破的窗棂，勾勒出尘土飞舞的轨迹，也照亮了靠在他肩头那张苍白却平静的面容，以及她身前衣襟上早已凝固的暗红。

细微的衣袂拂动声自身后传来，轻盈得如同露珠滑落草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口，带着清晨微湿的雾气。

是慕雨墨。

她一眼便看到了庙中的情景——苏暮雨僵坐的身影，以及他肩上那个气息已绝的女子。她微微一愣，脚步顿住，娇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谨慎的探寻。

“雨哥，”她走近几步，声音放得极轻，目光在十七了无生气的脸上扫过，又落回苏暮雨没有表情的侧脸，“这是……你的任务？”

苏暮雨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晨光又亮了几分，将十七脸上那抹虚幻的弧度照得更加清晰，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雨墨，”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低哑，“麻烦你……简单给她收拾一下吧。”

慕雨墨眸中讶色更浓，却并未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她上前，动作轻柔地将十七从苏暮雨肩上移开，平放在铺了些干草的地上。当解开那件染血破损的黑衣时，即便是见惯了生死伤痛的慕雨墨，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子的身躯单薄，上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陈年的鞭痕纵横交错，深深浅浅，有些甚至叠在一起，昭示着长期残酷的惩戒。新鲜的剑伤、刀口更是触目惊心，尤其心口附近那道被简单处理过却依然狰狞的贯穿伤，显然是致命所在。还有许多细碎的擦伤、淤青，密密麻麻，几乎找不到几寸完好的肌肤。

慕雨墨的手指在一道深刻的旧鞭痕上顿了顿，抬眼看向已站起身、背对着她们面朝庙门外荒地的苏暮雨。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比这清晨更凉的寂然。

“雨哥，她……”慕雨墨忍不住低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她从未见过苏暮雨对任务目标——或者说，对任何死人——有如此……不同的态度。

苏暮雨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庙外传来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他找来了什么东西，正在挖坑。

慕雨墨不再言语，低头专心清理。她取来随身携带的清水和布巾，极其仔细地擦拭去十七脸上、身上的血污与尘土。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具饱经苦难的躯壳安眠。随着污渍褪去，那张清丽绝伦却毫无血色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眉宇间似乎还凝着一丝解脱般的安然。只是那满身的伤痕，在晨光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无声诉说着她短暂一生所承受的痛楚与坚守。

她究竟是谁？又经历了什么？慕雨墨心中疑惑重重，却知道此刻不是询问的时机。

收拾停当，慕雨墨找出一件自己的干净素衣，为十七换上。虽然不甚合身，但总算褪去了那身象征黑暗与血腥的褴褛黑衣。

此时，苏暮雨已在外面的荒地上，挖好了一个简单的土坑。不深，但足够容纳一人。

两人合力，将收拾干净的十七轻轻放入坑中。她躺在那里，穿着不合身的素衣，面容洁净，仿佛只是沉睡在这片荒凉之地。

说来也奇，连日阴雨绵绵的天气，在这一刻，乌云竟悄然散开。久违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洒在这片荒郊，照亮了新翻的湿润泥土，也照亮了坑中女子苍白宁静的脸。

苏暮雨抬头看了一眼骤然放晴的天空，耀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他只知道她叫“十七”，一个冰冷的编号。他曾经问过她真正的名字，她只是茫然摇头，说早已不记得了。或许，从被冠以“影十七”这个代号起，她作为“人”的名字与过往，就被彻底剥夺了。

他沉默地削了一块粗糙的木牌，插在坟茔前。木牌上空空如也，没有姓名，没有生卒，没有只言片语。一块无字之碑，像一个沉默的句点，也像一个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疑问。

十七的坟墓，留在了这片江南以北、不知名的荒郊。这里不属于她辗转抵达又匆匆离开的烟雨江南，也未能安息在她心心念念、那人所在的咫尺天涯的天启城。

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一千八百公里的迢递路途，以及各自无法逾越的使命与藩篱。

从此，一个在江南湿润的泥土下归于寂静，一个在史书刑场的记载里定格了风华。

唯有此刻这片意外晴朗的天空，和这座无名荒冢前的无字木碑，成了这场漫长、寂静，始于月光终于尘土的守望的最后注脚。

苏暮雨最后看了一眼那木碑，转身。慕雨墨跟在他身后，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逐渐炽烈的阳光下，将那处小小的新坟与无言的秘密，一同留给了这片孤独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