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陨

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苏暮雨带回干粮，也带回了一个早已传遍天下的消息：琅琊王萧若风，于天启法场之上，自刎以谢天下，了结了所有恩怨。

篝火噼啪作响。

影十七原本正在拨弄柴火的手，骤然僵在半空。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一声闷响，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呕出，溅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里残存的热血都吐尽。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

苏暮雨沉默地看着，没有上前，也没有递水。

良久，影十七才勉强止住颤抖，用衣袖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摊刺目的鲜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凄凉，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空洞。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灰，“只是……比我想的，来得快了些。”

她早就看见了那条绝路，从他遣散四守护、托付萧凌尘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从他眼中那日益沉重的孤寂与决绝浮现时，她就看见了结局。只是她一直让自己忙于逃亡，忙于守护，用不断增添的伤口和疲惫麻木自己，仿佛不去想，那一天就不会来。

如今，它来了。带着天下皆知的消息，彻底碾碎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篝火渐渐微弱下去，庙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凄清瘆人。呕出那口血后，她体内某种支撑着的东西似乎也随之被掏空了，气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眼神却奇异地清明起来，是一种看透一切、燃尽一切的清明。

“苏暮雨，”她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你走吧。”

苏暮雨添柴的手顿了顿，没动，也没说话。

“我的路，走到头了。”影十七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的黑暗处，“你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暗河的执伞鬼，不必……看着一个无关之人断气。”

苏暮雨依旧沉默，只是将水囊往她那边推了推。

影十七不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奄奄一息的火苗，仿佛在看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如何与之一同熄灭。破庙里只剩下死寂和越来越重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气息越发微弱，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苏暮雨……”她极轻地唤了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突然想求你一件事。”

苏暮雨抬眼，恶鬼面具下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等我死了……”她的目光投向庙门外无边的黑夜，声音飘忽，“能不能……把我埋起来？随便哪里都好，挖个坑，埋了就行。”她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我听说……没有坟墓的人，到不了阴曹地府，只能变成孤魂野鬼……飘荡无依。我想去地府……”

她顿了顿，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才轻轻补上那句带着卑微期盼的话：“埋尸之恩……来世……必报。”

苏暮雨握着黑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他是暗河的鬼，来自最深沉的黑暗，早就不信轮回，不信来世，更不信什么阴曹地府。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影十七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像是终于交代完了所有身后事，身体里最后那根绷紧的弦，悄然松开了。她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朝着苏暮雨的方向倾斜，最终，轻轻靠在了他沉默而坚实的肩膀上。

篝火，在这一刻恰好燃尽最后一缕光焰，彻底熄灭。破庙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冰冷的寂静。

靠在肩头的重量很轻，气息也微弱得近乎于无。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苏暮雨听到她吐出最后一丝游息般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甚至有一丝恍惚的、近乎幸福的微弱笑意，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尽头，终于看到了唯一渴求的光：

“王爷……地府暗……您慢些走……等等十七……”

话音袅袅散尽。

靠在肩头的女子，呼吸停了。唇角似乎还凝固着那一抹极淡、极虚幻的弧度，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月下独酌、风华无双的身影，穿过茫茫黑暗，前来接引。

破庙里，只剩下无边死寂，和另一个活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苏暮雨一动不动，如同另一尊雕塑。

只是……

肩上那逐渐冰冷、失去最后一点生机的重量，却仿佛比任何有温度的东西，都更沉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黑暗中，他握着黑伞的手，久久未曾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