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冲出巷口,像只被猎犬惊起的、慌不择路的幼兔,直直扑向街道中央。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车马粼粼,人声杂乱,一切都旋转着向她压来。
身后的寒意如影随形,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停,只是拼命地朝着更开阔、似乎也更安全的方向奔去。膝盖和手肘的伤口在粗糙的奔跑中再次崩裂,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视野彻底模糊、身体即将脱力软倒的刹那——
“吁——!”
尖锐的勒马声撕裂空气,混合着车夫的惊呼,还有车轮在青石地上摩擦出的刺耳声响!
她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瘦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飞起,然后重重摔落在地。骨头似乎散了架,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沉闷的撞击感席卷全身,最后的意识里,是炫目的天光,一双骤然停驻的、镶着暗金纹路的马蹄,和一乘看似朴素、实则用料与规制都透着一丝不凡的马车。
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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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是最先苏醒的知觉,从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尤其是左肩和肋下,疼得她几乎要呻吟出声。冻疮的麻痒和擦伤的火辣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孱弱与濒危。紧随而来的,是嗅觉——一种极其清淡、却无法忽视的冷冽熏香,似松柏经雪,又似檀香沉水,与她记忆中任何气味都不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洁净的疏离感。
这不是影宗阴湿地下室的气味,也不是琅琊王府书房里那令人心安的、混杂着墨香与茶气的温暖气息。
这里……是哪里?
她极力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身体的战栗,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在一片昏沉的黑暗中,调动起前世训练出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与感知。耳朵捕捉到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不止一道,就在不远处,平稳而绵长,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还有极远处,几乎微不可闻的、规律的更漏滴水声。
她得先弄清楚状况。
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掀开眼帘,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迅速聚焦。
素色的床帐,质地是上好的吴绸。身下的被褥柔软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房间不大,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柜,别无长物,却处处透着一种刻意的简朴与……不动声色的规整。每一件物品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也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边不远处,那个负手而立、正静静看向窗外的男人背影上。
只一眼。
只一眼,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连周身剧烈的疼痛都在这一刻被某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彻底覆盖!
萧若瑾!
景玉王,未来的北离皇帝,萧若风豁出性命、乃至身后清名去维护的……亲哥哥。
怎么会是他?!
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天启城中关于几位皇子的隐约传闻,萧若风偶尔提及兄长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最后,定格在苏暮雨带回的那个消息:“琅琊王萧若风,于天启法场之上,自刎以定天下。”
自刎以我定天下……定的是谁的天下?平的又是谁的猜忌?
寒意,比之前浸泡骨髓的寒冷更深重百倍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命运弄人的震骇与冰凉。
她重生归来,一心想要摆脱前世的轨迹,想要去追逐属于自己的光,甚至刚刚才为自己命名“苏长明”。可命运却在她最狼狈不堪、几乎再次踏入影宗魔爪的瞬间,将她推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
萧若瑾,这个间接导致了萧若风悲剧结局的男人。这个她前世从未正面接触过、却因其存在而最终失去了心中唯一光芒的男人。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露出破绽的刹那,萧若瑾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来,如同深潭之水,看似无波,底下却沉着难以估量的重量与寒凉。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般的打量。掠过她脏污未净却难掩清丽雏形的小脸,掠过她枯草般纠结的头发,最后落在她即使昏迷也死死攥紧、此刻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的拳头上。
“醒了。”他开口,声音不高,音质偏冷,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却没什么温度,“冲撞王驾,按律当惩。念你幼弱无知,重伤在身,暂不计较。”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事实和决定。
她强迫自己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身体因为紧绷和疼痛而微微发抖,这倒无需伪装。她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常。一个流落街头、濒死的小乞丐,不该认得高高在上的景玉王,更不该对他有任何超乎寻常的情绪反应。
萧若瑾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与恐惧,或者说,在他眼中,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
“你手中的东西。”他示意旁边的侍女。
侍女上前,小心却不容抗拒地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取出了那枚一直被死死攥着的玉佩,用丝帕托着,恭敬地呈给萧若瑾。
萧若瑾接过,指尖抚过那温润的玉身和新月造型,目光在那点金晖上略微停顿。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并非凡品,甚至其制式和隐约的纹路,透着一丝不属于北离的异域古雅。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思忖,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此物,是你的?”他问,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
她心脏又是一紧。这玉佩是月氏嫡女的凭证,是她过往身份的证明,也是如今绝不能暴露的隐患。在萧若瑾这样的人面前,任何不寻常的来历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探查和麻烦。
她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沙哑,且充满畏惧:“……娘……留下的。”
萧若瑾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他并未深究,只是将玉佩递还给侍女:“洗净,还给她。”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你已无大碍,皆是皮肉冻伤,将养即可。”他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既无亲眷可投,又冲撞本王车驾,便暂留府中。伤愈之后,需以劳役抵偿药石饮食之资。”
不是收留,不是施恩,而是一桩冷冰冰的、各取所需的交易。甚至带着一丝因被冲撞而理所应当的索取意味。
这反而让她心下稍安。比起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安的善意,这种清晰明确的“交易”关系,更适合她此刻的处境,也更符合她隐藏身份、低调生存的需要。
只是……留在这里?留在景玉王府?留在萧若瑾的眼皮子底下?
前世对萧若风的倾慕与守护,与此刻对萧若瑾复杂而冰冷的认知,在她心中激烈冲撞。留下,意味着极大的风险,也意味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源头”的诡异契机。离开,则可能再次流落街头,面临影宗的搜寻和其他未知的危险。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光”的执念,让她迅速做出了选择。
她再次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谢王爷。”姿态谦卑至极,将一个骤逢大变、惊惧交加又茫无头绪的小乞丐扮演得惟妙惟肖。
萧若瑾似乎对她的顺从并不意外,也无甚表示。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她单薄的身躯和伪装出的惶恐,看到一些更深的东西,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他转身离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不看。你既已入景玉王府,你的过去便无须再提。”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那道沉稳而冷冽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那个捧着玉佩的侍女,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缕特殊的冷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又掐紧的掌心,那里已有深深的月牙痕。侍女将洗净的玉佩放在她枕边,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躺在柔软却冰冷的被褥里,周身疼痛,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窗外,天色渐晚,庭院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挣脱了影十七的宿命,为自己命名为“苏长明”,立志追逐属于自己的光明。
可这重生后照亮她的第一束“光”,竟来自萧若瑾——这座沉稳、威仪、却终将成为萧若风生命中最沉重阴影的……高山。
她闭上眼,将眼底所有复杂的情绪——震惊、冰冷、荒谬、一丝隐痛,以及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决意——尽数掩藏。
玉佩静静地躺在枕边,月华温润,金晖内敛。
而她的新生,在这样一个始料未及的拐点,正式踏入了北离权力漩涡最隐秘的边缘。以“苏长明”之名,带着前世未了的执念与今生全然未知的棋局,暂时留在了景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