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偏殿的窗棂敞着,初秋的风携着一丝凉意吹进来,卷起案上摊开的药草图谱,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药香。沈蔻正坐在案前,指尖捏着一株晒干的当归,仔细辨认着根茎上的纹路,神色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自那日太和殿施针后,她便被安置在这座偏殿。殿内陈设简约,却一应俱全,比起城南的陋巷义诊摊,已是天差地别。每日清晨,会有专人送来新鲜的药草与煎药的器具,午后时分,她便前往御书房为萧凛施针,其余时间,便闭门研究药方,或是整理师父留下的医案,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
可沈蔻心里清楚,这份平静不过是表象。入宫三日,她虽未踏出长春宫半步,却已能感受到周遭无形的压力。宫女太监们对她恭敬有加,眼神里却藏着探究与敬畏;太医署的官员们从未露面,可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却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她耳中,无非是质疑她的医术,嘲讽她一个民间女医妄图攀龙附凤。
更让她不安的,是萧凛的态度。每日施针时,他总是沉默着,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便用那双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猜忌,仿佛在判断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图。他从未再提及慢性毒药的事,也从未回应过她关于兄长案情的询问,只在每次施针结束后,留下一句冰冷的“退下”,便不再多言。
“姑娘,药煎好了。”贴身伺候的宫女青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御书房那边来人传话,说陛下今日午后身子不适,让姑娘早些过去。”
沈蔻抬眼,接过汤药,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微微蹙眉。萧凛的病情虽已暂时稳住,却依旧极易反复,尤其是情绪波动时,极易引发剧痛。今日这般急切传唤,想来是旧疾又发作了。
她将汤药放在一旁晾着,起身拿起药箱:“走吧,去御书房。”
青禾连忙跟上,小声提醒道:“姑娘,今日太医令李大人也在御书房外候着,说是特意来给陛下请安,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沈蔻脚步一顿,眸色微沉。太医令李嵩,乃是太医署的掌印官,前三位为萧凛诊治的太医皆是他的下属。如今她取而代之,专职为皇帝诊治,李嵩心中定然不满,今日前来,怕是想借机发难。
“无妨。”沈蔻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我行医凭的是医术,而非身份。他若要刁难,便让他来便是。”
说罢,她便提着药箱,朝着殿外走去。长春宫的长廊蜿蜒,两侧的梧桐叶已染上秋霜,随风飘落,铺了一地金黄。沈蔻踩着落叶前行,素衣的裙摆扫过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全然不见丝毫怯意。
御书房外,果然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老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正是太医令李嵩。他身旁跟着几名太医署的官员,皆是面色不善地看着走来的沈蔻。
“这位便是沈姑娘吧?”李嵩上下打量着沈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蔑,“老夫李嵩,忝为太医令。早就听闻姑娘医术高超,能治好陛下的顽疾,今日一见,倒是比传闻中更……不起眼。”
沈蔻微微颔首,语气淡然:“李大人客气。民女只是一介民间医者,不敢当‘医术高超’四字,只求能治好陛下的病,便已足矣。”
“哦?”李嵩冷笑一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箱上,“姑娘仅凭这一箱银针草药,便能治好陛下的‘离魂症’?要知道,这病症连太医署上下都束手无策,姑娘莫不是在夸海口?”
“医者治病,不在器具,而在用心。”沈蔻抬眼,直视着李嵩,“李大人执掌太医署多年,想必比民女更清楚,病症无高低,医术无贵贱。只要找对根源,对症下药,再顽固的病症,也有治愈的可能。”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没有贬低太医署,也守住了自己的立场,让李嵩一时语塞。身旁的一名太医忍不住开口:“狂妄!陛下的病症何等凶险,岂是你一个民间女医能轻易断言的?若你治坏了陛下的龙体,担待得起吗?”
“担待得起。”沈蔻语气笃定,“民女入宫那日,便已与陛下立下赌约。治不好陛下的病,民女愿以命相赔。倒是李大人与各位太医,身为宫廷医者,未能为陛下解除病痛,反而让陛下受了三年苦楚,不知该如何担待?”
这话戳中了李嵩等人的痛处,让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李嵩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御书房的门忽然打开,太监总管李德全走出来,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宣沈姑娘入内。”
沈蔻微微颔首,越过李嵩等人,径直朝着御书房走去。擦肩而过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嵩眼中的杀意与怨毒,心中不由得冷笑。看来,这场深宫博弈,从她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起,便已悄然升级。
御书房内,萧凛正坐在案前,脸色苍白,额角渗着冷汗,一手紧紧按着胸口,显然正承受着剧痛。案上的奏折散落一地,可见他方才发病时的狼狈。
“陛下。”沈蔻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
萧凛抬眼看向她,眼中的情绪又翻涌起来,语气沙哑而冰冷:“开始吧。”
沈蔻点头,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她刚要上前,却忽然注意到案上的一碗汤药,汤药色泽暗沉,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味,与她平日里为萧凛熬制的汤药截然不同。
“陛下,这碗汤药是何人所熬?”沈蔻指着案上的汤药,语气带着一丝警惕。
萧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方才李嵩送来的,说是能缓解朕的疼痛。怎么,有问题?”
沈蔻走上前,拿起药碗,轻轻嗅了嗅,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汤药中除了一些常见的镇痛药材,还掺杂了一味极其隐蔽的毒药——“牵机草”。此药毒性微弱,单独服用不会立刻致命,但若与萧凛体内的阴寒之毒相遇,便会加剧毒性发作,让他的病情愈发严重,甚至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他的死亡。
“陛下,这碗汤药,万万喝不得。”沈蔻将药碗放在一旁,语气严肃,“汤药中掺了‘牵机草’,虽毒性微弱,却与陛下体内的阴寒之毒相冲,饮用之后,只会加重陛下的病情。”
萧凛的眸色骤然一沉,看向案上的汤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早已料到李嵩等人对沈蔻不满,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敢在他的汤药中下毒,妄图嫁祸给沈蔻,或是直接置他于死地。
“李嵩……”萧凛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彻骨的寒意,“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沈蔻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银针,走到萧凛面前:“陛下,先施针缓解疼痛吧。此事,待日后再做处置不迟。”
萧凛闭上眼,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沈蔻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幸灾乐祸,只有纯粹的担忧与医者的职责,这让他心中莫名一暖,周身的戾气也消散了几分。
沈蔻指尖捏着银针,对准萧凛的“膻中穴”缓缓刺入。膻中穴主理气宽胸,能缓解脏腑疼痛,是治疗萧凛顽疾的关键穴位之一。银针刺入的瞬间,萧凛浑身一颤,胸口的剧痛果然缓解了不少,他不由得松了口气,额角的冷汗也渐渐止住了。
沈蔻专注地施着针,指尖依旧稳如磐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萧凛体内的阴寒之毒与方才汤药中的“牵机草”毒性隐隐有相互呼应之势,若今日她未能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看来,不仅是萧凛的病有蹊跷,这深宫里的人心,更是比毒药还要凶险。
半个时辰后,沈蔻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收起药箱:“陛下,今日施针已毕。日后若非民女亲手熬制的汤药,陛下切勿轻易饮用,以免遭人暗算。”
萧凛睁开眼,看向沈蔻,眼中的猩红褪去了大半,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沈蔻,你可知,方才你若不说破汤药有毒,而是顺水推舟,朕或许会更快地相信你。”
沈蔻抬眼,直视着他:“陛下,医者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而非利用病情谋取信任。民女若真的那样做,与那些下毒之人,又有何异?”
萧凛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忽然低笑一声:“你倒是坦诚。”他起身,走到沈蔻面前,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上,“沈砚的案子,朕已让人去查了。三日之内,给你答复。”
沈蔻心中一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谢陛下。”
“不必谢朕。”萧凛语气冰冷,“朕只是不想让你因为兄长的事分心,耽误了朕的治疗。记住,你的命,还有你兄长的命,都握在朕的手里。”
说罢,他转身走到案前,拿起那碗掺了毒的汤药,语气冷冽:“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躬身应道。
“将这碗汤药送去太医署,交给李嵩。”萧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告诉他,朕多谢他的‘孝心’,让他好好尝尝自己熬的汤药。”
李德全心中一惊,连忙应道:“是,奴才遵旨。”
看着李德全捧着药碗匆匆离去的背影,沈蔻忽然明白,萧凛的暴戾与狠绝,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在这座深宫之中,唯有以雷霆手段,才能震慑宵小,守住自己的权力与性命。
而她,一个手无寸铁的民间女医,想要在这场杀机四伏的博弈中活下去,想要救回兄长,想要治好萧凛的病,唯有依靠手中的银针与心中的仁心,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走出御书房时,夕阳已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宫墙上,映出长长的影子。沈蔻提着药箱,脚步沉稳地走着,心中却早已波澜起伏。她知道,李嵩的倒台,不过是这场暗潮的开始,真正的危机,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