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月1日的伦敦国王十字车站，晨雾混着蒸汽机车的煤烟，在玻璃穹顶下织成灰蒙蒙的纱帐。
莱姆斯·卢平站在第九和第十站台之间的砖墙前，左手紧攥着补丁摞补丁的行李箱提手，右手臂弯里搭着那床卷成筒状的旧毛毯——四年来它边缘的磨损更明显了，母亲霍普昨晚又缝上了一块深蓝色补丁，针脚细密得像某种护身咒的纹路。
“记住邓布利多教授的安排。”约翰·卢平第三次检查儿子长袍的领口是否平整，“满月前三天，麦格教授会带你去...那个地方。药剂在行李箱夹层，按标签日期服用。”
莱姆斯点点头。他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看着其他新生家庭热闹的告别——拥抱、大笑、猫头鹰在笼子里扑腾。一个红发女孩正兴奋地向她的兄弟们展示魔杖，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那画面明亮得刺眼。
霍普蹲下身，最后一次整理儿子的衣领。她的手指在莱姆斯左肩上方停留了一瞬——那里，层层布料下藏着四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写信。”她声音很轻，“每周都写。不用等猫头鹰，用学校的那只。告诉我们任何事情。”
“好。”莱姆斯说。他想说“我会想家”，但喉咙发紧。
十点五十五分。距离霍格沃茨特快发车还有五分钟。
“去吧。”约翰拍拍他的背，力道有些重，像要把勇气拍进儿子身体里。
莱姆斯深吸一口气，推着行李箱朝那面砖墙走去。一步、两步——他闭上眼，想象自己穿过的是某种试炼之门，而非通往学校的通道。然后空气微凉，嘈杂声骤然变大，他睁开眼时，猩红色的蒸汽机车已赫然矗立在面前。
深红色车身上，“霍格沃茨特快”的金字在九月阳光下流淌着暖光。这光芒如此温暖、如此公开，让莱姆斯下意识把旧毛毯抱紧了些——它灰蓝色的黯淡与眼前鲜亮的一切格格不入。
莱姆斯选择了列车尾部的空包厢。他把行李箱推上行李架，旧毛毯放在身旁座椅上，像一道柔软的屏障。窗外，父母的身影在站台上逐渐模糊成两个小点，直到完全看不见。
火车开动了。田野开始向后流动，像一卷缓缓展开的绿丝绸。
他打开《标准咒语，初级》，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每个脚步声经过门外，他都下意识绷紧肩膀。四年来，除了父母和治疗师，他几乎没与任何人长时间相处。格雷伯克事件后，邻居孩子被禁止来找他玩；偶尔在魔法街市遇见同龄人，对方父母总会匆匆把孩子拉走。
“这里有人吗？”
门被猛地拉开。一个戴眼镜的黑发男孩探进头来，眼镜片后的眼睛明亮而好奇，头发乱得像是刚与风搏斗过。他身后站着一个更高挑的男孩，黑发及肩，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灰眼睛扫过包厢时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
“没、没有。”莱姆斯说，声音比预想中小。
“完美！”眼镜男孩拖着行李箱进来，动作大开大合，“我是詹姆·波特。这是小天狼星·布莱克。还有彼得——彼得？别堵在门口！”
第三个男孩挤进来，圆脸，浅色头发，抱着一袋滋滋蜜蜂糖显得手足无措。“彼得·佩迪鲁。”他小声说，几乎听不见。
莱姆斯报出名字时，感觉到小天狼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卢平？约翰·卢平的儿子？”那声音里有种超越年龄的锐利。
“你认识我父亲？”
“在《神奇动物研究季刊》上读过他的文章。关于护树罗锅栖息地保护的那篇很精彩。”小天狼星说着，已经在对面靠窗的位置坐下，长腿随意伸开，“不过他对狼人社会融合的观点过于乐观了。芬里尔·格雷伯克上月袭击了三个麻瓜孩子，就在德文郡。”
莱姆斯的血液瞬间冷了一半。他低头假装整理长袍袖口，手指微微颤抖。“我...我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詹姆一屁股坐在莱姆斯旁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谁会跟十一岁小孩讲这些？对了，你觉得我们会分到哪个学院？我全家都是格兰芬多，但我妈妈说如果我被分到斯莱特林她就给我寄吼叫信——”
话题迅速转向分院传说、魁地奇球队和霍格沃茨的幽灵。莱姆斯松了半口气，把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观察着这三个突如其来的同伴。
詹姆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热情、明亮，说话时手势不断。彼得是他的影子，总是适时点头或补充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小天狼星...他靠窗坐着，一半脸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偶尔插一句话精准又犀利，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手指在膝盖上无声敲打某种复杂节奏。
包厢门又被拉开一条缝。这次是一张苍白的、鹰钩鼻的脸，黑色眼睛冷漠地扫过室内四人，在莱姆斯脸上多停了半秒——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然后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斯内普。”詹姆撇撇嘴，“我见过他在对角巷买二手课本。他妈妈是普林斯家的，但嫁了个麻瓜。”
“所以？”小天狼星挑眉。
“所以他大概会去斯莱特林。”詹姆说，“斯莱特林全是些纯血统狂人和黑巫师预备役。”
“我也是纯血统。”小天狼星淡淡地说。
“你不一样！你是——你是叛徒，像我一样！”詹姆大笑着捶了下朋友的肩膀。
莱姆斯默默记下这些名字和关系。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社交图谱，复杂得令人眩晕，却又隐隐散发着吸引力——一种属于“正常人”的、吵闹而平凡的吸引力。
零食车推来时，詹姆跳起来买了四人份的东西：巧克力蛙、南瓜馅饼、滋滋蜜蜂糖、柏蒂全口味豆。
“给你。”他把一堆零食放在莱姆斯旁边的空位上，“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些。”
“我...我有钱。”莱姆斯去掏钱袋。
“下次你请。”詹姆已经撕开巧克力蛙的包装，卡片上的邓布利多对他眨眨眼，“嘿，又是邓布利多！我已经有七张他了。”
莱姆斯小心地拿起一块南瓜馅饼。糖霜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温暖而陌生。上一次有人与他分享食物，还是四年前幼儿园的生日会上。
“你在读什么？”彼得指着莱姆斯膝上那本《标准咒语》。
“预习。”莱姆斯说，“变形术部分看起来很难。”
“我妈妈教过我一些基础。”詹姆嘴里塞满糖果，含糊不清地说，“比如把火柴变成针——我试了三次才成功，第三次针还长了羽毛。”
小天狼星忽然问：“你为什么一直抱着那毯子？”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莱姆斯感觉到包厢里的空气微妙地改变了。詹姆停止咀嚼，彼得也望过来。旧毛毯在他怀里，像一道暴露在光下的伤口。
“我...我冷。”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小天狼星看了他几秒，灰眼睛里的审视变成了别的什么——不是怀疑，更像是理解。“火车暖气确实不太好。”他最终说，然后转向窗外，“看，我们经过河流了。”
话题被放过。莱姆斯悄悄松了第二口气，却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希望被追问下去，希望有人能看穿这层薄弱的伪装，然后...
然后怎样呢？他不敢想。
火车继续向北。他们聊起各自带来的宠物（詹姆有一只叫“尖头叉子”的猫头鹰，彼得带了仓鼠，小天狼星什么都没带——“我家的猫头鹰只送吼叫信”），聊起对角巷的见闻，聊起对霍格沃茨的想象。莱姆斯话不多，但每次开口，詹姆都会认真听，并追问他的意见。
“你觉得黑魔法防御术会教我们怎么对付红帽子吗？”
“你妈妈做的肉馅饼真的比蜂蜜公爵的好吃？”
“如果我们一起被分到格兰芬多，可以住同一个宿舍吧？”
这些细小的问题像一块块砖石，在莱姆斯与世界之间搭建起一座摇摇欲坠却真实存在的桥。他小心地踏上去，一步，又一步。
傍晚时分，列车在群山中减速。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深紫色剪影，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际——不是天狼星，是另一颗莱姆斯叫不出名字的。
“五分钟！”一个女巫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新生请换好长袍！”
混乱的换袍过程中，莱姆斯刻意背对其他人，迅速套上崭新的黑色长袍。旧毛毯被仔细折好，塞进行李箱最上层。当他转身时，詹姆正与领带搏斗，小天狼星已经穿戴整齐，靠在门边看热闹。
“你打领带真熟练。”彼得羡慕地说。
“纯血统教育的一部分。”小天狼星语气平淡，“还包括如何用十二种语言侮辱家养小精灵。”
小船在黑夜中划过黑湖，霍格沃茨城堡的灯火倒映在水面，碎裂成千万片晃动的金箔。莱姆斯和詹姆、彼得同船，小天狼星在另一艘。湖水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城堡越来越近，那巍峨的石墙、高耸的塔楼、透出温暖光亮的窗口——
“我要去格兰芬多。”詹姆在小声念叨，“格兰芬多格兰芬多格兰芬多...”
礼堂大门开启。天花板的魔法星空下，四张长桌旁坐满了学生，教授席上，银白长须的邓布利多正朝新生们微笑。莱姆斯在人群中寻找父母描述过的麦格教授——她严肃，但公正。
名字一个个被叫到。分院帽的歌声早已结束，现在它只是在每个新生头上停留片刻，然后高声宣布归宿。
“小天狼星·布莱克！”
礼堂里响起一阵低语。布莱克家族所有人都在斯莱特林，这是众所周知的。那个黑发男孩走向三角凳时，下巴微微抬起，像个走向刑场的贵族。
帽子几乎刚碰到他的头发就尖叫起来：“格兰芬多！”
寂静。然后格兰芬多长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带着惊讶和某种胜利的喜悦。小天狼星走向红色与金色的海洋，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詹姆·波特！”
帽子考虑了不到十秒：“格兰芬多！”
詹姆跳下凳子，冲向长桌，与小天狼星击掌。轮到彼得时，帽子犹豫了一分钟才做出同样决定。
“莱姆斯·卢平。”
他的腿有些发软。走向三角凳的几步路仿佛漫长如整个夏天。麦格教授把帽子放在他头上时，他闻到了灰尘和旧皮革的味道。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嗯...善良，非常多。勇气？藏在深处，但确实有。求知欲旺盛...拉文克劳会欣赏这点。那么，你想去哪里？”
莱姆斯闭上眼睛。在脑海最深处，他看见父母担忧的脸，看见月圆之夜的锁链，看见圣芒戈病房里那些回避的眼神。然后他看见火车包厢里，詹姆递来的巧克力蛙，听见小天狼星说“火车暖气确实不太好”，感觉到彼得分享的滋滋蜜蜂糖在口袋里微微发热。
他无声地回答：我想去有光的地方。想去一个...能成为自己的地方。
帽子轻笑了一声。“那么，最好去——”
它深吸一口气，对着整个礼堂高喊：
“格兰芬多！”
掌声响起。莱姆斯摘下帽子，双手在微微颤抖。他走向格兰芬多长桌，詹姆已经挪出位置，用力拍着身旁的长凳。小天狼星对他点了点头，彼得递过来一杯南瓜汁。
莱姆斯坐下时，长袍下摆扫过长凳边缘。在他头顶，魔法天花板上的星星正安静闪烁，其中一颗特别明亮——多年后他才会知道，那正是天狼星，夜空中最忠诚的伙伴。
而在行李架上，在那只补丁行李箱里，旧毛毯静静躺在最上层，蓝色补丁的边缘针脚细密。它不再需要被抱在怀里取暖了，至少今晚不必。
第一道菜肴出现在金色餐盘里时，莱姆斯拿起刀叉。手指仍然微颤，但这一次，不全是因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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