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女客院落的教习厅内已坐满了人。
十数位新娘身着统一的浅青色衣裙,端坐在蒲团上。前方,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嬷嬷正在讲解宫门家规,声音刻板得像在宣读祭文。
叶晚儿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看似认真听讲,余光却不时瞟向门外。
“……女子入宫门,当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老嬷嬷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不可私会各宫公子,违者——”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宫远徵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蓝锦衣,银线绣着繁复的徵宫纹样,腰间挂着一串银铃和玉牌,行走间叮当作响。明明只是来巡视,却硬生生走出了上朝的气势。
新娘们纷纷侧目,有几个胆大的已经红了脸。
宫远徵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目光在叶晚儿身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走到侧面的椅子坐下。
老嬷嬷连忙行礼:“徵公子。”
“继续。”宫远徵淡淡道,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
教习继续,但气氛明显变了。新娘们虽然还坐着,心思却都飘到了那位年轻的徵宫少主身上——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貌俊美中带着几分阴柔,偏偏气质冷冽,像一朵带刺的毒花,危险又迷人。
叶晚儿垂眸,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他果然来了。
“……宫门女眷,每月初一十五需至祠堂祭拜,平日不可擅入前山各宫,若有要事,需经执刃或长老院批准。”老嬷嬷说得口干舌燥,“都记下了?”
“记下了。”众人齐声应道。
“那好,现在考校。”老嬷嬷翻开名册,“姜离离,你来说说,若是夜间突发急病,当如何?”
姜离离慌张起身,结结巴巴:“应、应当先禀报管事嬷嬷,由嬷嬷派人通知医馆……”
“错了。”宫远徵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一静,“宫门有宵禁,夜间各宫落锁,管事嬷嬷不得随意走动。遇急病,当敲响房檐下的铜铃,值守侍卫会通报医馆。”
姜离离脸色一白,低头不语。
“下一位。”老嬷嬷赶紧点名,“云为衫。”
坐在叶晚儿斜前方的云为衫站起身,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衣裙,气质清冷如霜:“若发现可疑之人潜入院落,当先藏匿自身,再设法触动警报机关,不可擅自追击。”
“正确。”宫远徵点头,目光落在云为衫身上多看了两眼。
叶晚儿眯了眯眼。
“叶晚儿。”老嬷嬷叫到她的名字。
叶晚儿从容起身,微微欠身:“嬷嬷请问。”
“若在园中拾得不明之物,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锋。叶晚儿想起昨夜交给宫远徵的蚀心丹,心中了然——这是在试探。
“当原封不动交由管事嬷嬷,由嬷嬷转呈执刃或各宫之主定夺。”她答得滴水不漏,顿了顿,又补充道,“切不可擅自打开或丢弃,以免误触机关毒物,伤及自身。”
宫远徵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老嬷嬷满意点头:“不错。坐下吧。”
考校继续进行,宫远徵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起昨夜叶晚儿交出蚀心丹时的坦然,再对比她此刻谨小慎微的回答,越发觉得这女人演技精湛。
“徵公子?”老嬷嬷的声音将他拉回神,“您看今日的教习……”
“尚可。”宫远徵放下茶盏,起身,“不过有几人还需多用功。姜离离,云为衫,叶晚儿,你们三人留下,其余人可散了。”
新娘们行礼退去,厅内只剩四人。
姜离离紧张地绞着衣角,云为衫面色平静,叶晚儿则一脸无辜地望着宫远徵。
“姜姑娘。”宫远徵先走向姜离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改良过的安神香,用量减半即可。”
姜离离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谢徵公子。”
“不必。”宫远徵转向云为衫,“云姑娘似乎对机关很了解?”
云为衫低头:“家父曾任衙门捕头,略知一二。”
“原来如此。”宫远徵点点头,没有深究,最后才走到叶晚儿面前。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对视。
“叶姑娘。”宫远徵开口,语气平淡,“你昨日说要驱蚊香囊,我带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银线药草纹的香囊,递过去。
叶晚儿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宫远徵迅速收回手。
“谢谢徵公子。”叶晚儿将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里面有薄荷、艾草、香茅……还有一味是?”
“七里香。”宫远徵盯着她,“驱蚊效果最好,但用量过大会致幻。叶姑娘可要小心使用。”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明显。
叶晚儿却笑了,将香囊系在腰间:“徵公子亲自配的药,我自然信得过。”
姜离离和云为衫看着二人互动,神色各异。
“都回去吧。”宫远徵转过身,“三日后有祭祀大典,届时各宫都会到场,莫要失了礼数。”
三人行礼退出教习厅。
走在回廊上,姜离离小声对叶晚儿说:“叶姐姐,徵公子好像对你特别关照。”
“有吗?”叶晚儿把玩着腰间的香囊,“可能是因为我问题多吧。”
云为衫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看了叶晚儿一眼,眼神复杂。
三人分道后,叶晚儿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拐去了园子东南角的小药圃——那里种着些常见的草药,供新娘们学习辨认。
她蹲下身,假装查看一株薄荷,余光却留意着四周。
果然,片刻后,一道身影出现在回廊拐角。
宫远徵没有走远。
叶晚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自然地朝他走去:“徵公子还有指教?”
“你昨日说的断魂兰,”宫远徵压低声音,“除了那些,还发现什么?”
“徵公子这是要和我交换情报?”叶晚儿挑眉。
“你可以这么理解。”
叶晚儿看了看四周,凑近些:“毒瘴谷的守卫,每四个时辰换一次岗,但西侧的哨岗总有一刻钟的空当。”
宫远徵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
“我观察了三天。”叶晚儿微笑,“而且,空当出现时,总有一只灰隼从那个方向飞过。”
灰隼是宫门用来传递紧急讯息的猎鹰。
这意味着,有人在利用换岗空当传递消息,而且用的是宫门内部的渠道。
宫远徵脸色沉了下来。
“还有,”叶晚儿继续说,“昨夜那个黑影,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檀香的味道——女客院落的管事嬷嬷,惯用檀香熏衣。”
宫远徵猛地看向她。
“我只是陈述事实。”叶晚儿后退半步,“至于嬷嬷是帮凶,还是被人利用,就不得而知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侍女往这边来了。
“我该回去了。”叶晚儿行了个礼,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香囊很好闻,我很喜欢。”
她走了几步,忽然哼起一段小调,旋律很特别,像是江南的采茶歌。
宫远徵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丛中。
檀香、灰隼、换岗空当……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无锋的细作不仅在宫门,还可能身居要职。
而叶晚儿,她知道的太多了。
一个流亡的药材商女儿,怎么可能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除非……
除非她受过特殊训练。
宫远徵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他想起自己给她的那个承诺——无论听到什么,都要给她解释的机会。
“叶晚儿,”他低声自语,“你最好别让我后悔这个决定。”
药圃边,一株七里香在风中摇曳。
叶晚儿回到房间,关上门,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她从怀中取出宫远徵给的香囊,拆开线口,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桌上。手指在药草间拨弄片刻,拈出一片极薄的、透明的蜡片。
蜡片上用细如发丝的笔迹写着:“今夜子时,后山竹林”
她将蜡片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融化消失。
宫远徵在试探她,用这种隐蔽的方式传递讯息。他既想查清她的底细,又不想打草惊蛇。
“聪明的小徵公子。”叶晚儿笑了笑,重新装好香囊,“那就陪你玩玩。”
她推开窗,看向徵宫的方向。
夜色渐浓,宫门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只巨兽睁开了无数眼睛。
而在这些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暗流正在涌动。
叶晚儿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子时的竹林,她会去的。
因为她也很想知道,宫远徵到底准备了怎样的“惊喜”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