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后山竹林，月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成碎片，洒在地上像一层流动的水银。
宫远徵提前一刻钟到了。
他换了身深灰色劲装，袖口和裤脚都用绑带束紧，腰间除了惯常的暗器囊，还多了一个小皮袋——里面装着他新配的几种毒粉。竹林里很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枭鸣叫。
他选了个隐蔽的角落藏身，屏息凝神。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漏刻即将指向子时。
就在宫远徵以为叶晚儿不会来时，竹林深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从女客院落的方向，而是从更远的后山禁地方向而来。
他心头一紧，手指扣住三枚银针。
一道身影从竹影中走出。
叶晚儿依旧穿着白日那身浅青衣裙，但外面罩了件墨色披风，头发全数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月光下，她的脸白得像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徵公子来得真早。”她在他五步外停下，微微一笑。
宫远徵从暗处走出：“你从禁地来？”
“绕了点路。”叶晚儿解下披风，随意搭在旁边的竹枝上，“小心些总没错。”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宫远徵打破沉默：“你说管事嬷嬷用檀香熏衣，我查过了，她确实有这习惯。但昨日换岗时，她正在长老院汇报事务，有人证。”
“所以不是她。”叶晚儿并不意外，“或者说，不一定是她本人。檀香可以沾染，可以借用，甚至可以栽赃。”
宫远徵盯着她：“那你觉得是谁？”
叶晚儿走到一块青石旁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宫远徵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但保持了一尺距离。
“徵公子可知道，宫门里有多少人能用灰隼传信？”她问。
“各宫之主，执刃，长老，还有……”宫远徵顿了顿，“负责讯息传递的侍卫长。”
“侍卫长上官靖，今年四十二岁，在宫门服役二十三年，家世清白，无不良记录。”叶晚儿如数家珍，“但他有个习惯——每月十五，必去山下的醉仙楼喝酒，每次都点同样的菜：红烧肘子、清蒸鲈鱼、桂花酿。”
宫远徵眼神一凛：“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还知道，他每次喝酒时，总会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叶晚儿摘了片竹叶在手中把玩，“而那个位置，正好能看见酒楼后巷的侧门。”
宫远徵突然明白过来：“有人在巷子里和他接头？”
“可能。”叶晚儿将竹叶撕成两半，“也可能只是巧合。但连续三年每月十五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看同一条巷子，这巧合未免太刻意了。”
宫远徵沉默。上官靖是哥哥宫尚角亲自提拔的人，如果他有问题……
“这只是猜测。”他说，“没有证据。”
“所以我们需要证据。”叶晚儿转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徵公子敢不敢跟我去查？”
“去哪里查？”
“毒瘴谷。”叶晚儿语气平静，“既然蚀心丹出现在那里，那里一定有线索。而且，我怀疑灰隼的传信点也在那附近。”
宫远徵皱眉：“毒瘴谷危险，擅入者——”
“我知道。”叶晚儿打断他，“所以才要趁夜深人静去。我有把握避开守卫，你有把握对付谷里的毒物吗？”
她这话问得挑衅，宫远徵冷哼一声：“徵宫少主，会怕毒？”
“那就好。”叶晚儿站起身，伸出手，“合作？”
宫远徵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薄茧——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他想起她制住自己时的力道，终于还是伸手握了上去。
她的手很凉，但掌心温热。
“丑话说在前头，”宫远徵松开手，“如果你有任何异常举动，我会立刻杀了你。”
“好凶啊。”叶晚儿笑起来，却并不害怕，“那如果我乖乖的，有没有奖励？”
宫远徵不理她，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
毒瘴谷位于后山最西侧，三面环崖，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谷中常年弥漫着淡紫色的毒雾，寻常人吸入一口就会昏迷，一个时辰内不服解药必死无疑。
两人潜伏在谷口外的灌木丛中，看着前方巡逻的侍卫。
“西侧哨岗，还有半刻钟换班。”叶晚儿压低声音，“换岗时会有三十息的空当，足够我们进去。”
宫远徵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丸，递给她一颗：“含着，能抵挡毒雾一个时辰。”
叶晚儿接过，却不急着吃，而是凑到鼻尖闻了闻：“七种药材，主料是玉髓草和冰蟾血……配方不错，但冰蟾血用量稍多，含久了会舌头发麻。”
宫远徵怔住：“你能闻出来？”
“家学渊源。”叶晚儿将药丸含入口中，朝他眨眨眼，“走。”
哨岗的侍卫开始交接，两人如鬼魅般掠入谷口，身形没入毒雾之中。
谷内的景象比外面看起来更诡异。地面是暗红色的泥土，稀疏地长着些颜色鲜艳的毒草，空气中除了毒雾，还有一股甜腻的腐臭味。月光被雾气扭曲，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
叶晚儿在前引路，脚步轻盈得像猫，每一步都精准避开地上的枯枝和毒草。
宫远徵跟在她身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这女人对毒瘴谷的地形未免太熟悉了。
“这边。”叶晚儿在一处岩壁前停下，伸手在石壁上摸索片刻，按下一块凸起的石头。
石壁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宫远徵瞳孔收缩：“这里怎么会有密道？”
“宫门建立两百年，有些秘密不为人知很正常。”叶晚儿率先钻进去，“跟紧。”
密道内很暗，叶晚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夜明珠，勉强照亮前路。通道是人工开凿的，石壁上还残留着凿痕，地上积着薄灰。
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前方隐约有光亮。
两人放轻脚步，靠近出口。那是一个天然的石窟，顶部有裂缝，月光从中漏下。窟内很简单，只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桌上散落着些纸张。
宫远徵正要上前查看，叶晚儿突然拉住他，指了指地面。
月光下，地上有浅浅的脚印——不止一个人的。
两人交换眼神，屏息倾听。石窟另一侧传来细微的水声，似乎还有别的人口。
叶晚儿做了个手势，示意分头查看。宫远徵点头，悄无声息地朝水声方向摸去。
石桌旁，叶晚儿快速翻阅桌上的纸张。大多是些日常记录，但其中一张让她眼神一凝——那是一张宫门布防图的草稿，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几个点，正是灰隼的传信位置。
她将纸折好藏入怀中，正要离开，突然听见宫远徵那边传来打斗声。
糟了！
她转身冲过去，只见宫远徵正与一个黑衣人对峙。黑衣人蒙面，招式狠辣，手中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宫远徵肩头有一道伤口，血渗出来，是暗红色的。
“刀上有毒！”叶晚儿疾冲上前，袖中滑出一柄软剑，直刺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还有第二人，仓促格挡，被逼退两步。叶晚儿趁机扶住宫远徵：“能走吗？”
“死不了。”宫远徵咬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倒出药丸吞下。
黑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转身就逃。
“追！”宫远徵想要起身，却被叶晚儿按住。
“别追，你的毒必须立刻解。”她撕开他肩头的衣服，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泛黑，“是‘见血封喉’，半个时辰内不服解药必死。”
她从自己怀中取出银针，迅速在他伤口周围扎了几针，又低头吸出毒血。
“你——”宫远徵想阻止，却浑身发软。
叶晚儿吐掉毒血，从腰间香囊里倒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淡黄色的药粉。她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又扯下自己一截衣襟，麻利地包扎好。
“暂时控制了，但需要真正的解药。”她扶他起身，“先离开这里。”
两人跌跌撞撞出了密道，回到毒瘴谷中。宫远徵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靠叶晚儿撑着走。
“坚持住。”叶晚儿在他耳边低语，“我不会让你死的。”
宫远徵想说什么，眼前却越来越黑。最后他看见的，是她担忧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实的表情，没有戏谑，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焦急。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宫远徵发现自己躺在徵宫药房的榻上。
窗外天已微亮，晨光透过窗纸洒进来。他想起身，肩头传来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叶晚儿的声音传来。
她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衣服上还沾着血迹和泥土，头发也有些散乱，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
“你……”宫远徵开口，声音嘶哑。
“毒解了，但伤口需要休养。”叶晚儿递过一碗药，“喝了。”
宫远徵接过，一饮而尽，苦得皱眉。
“黑衣人是谁？”他问。
“跑了。”叶晚儿接过空碗，“但我在打斗时扯下了他腰间的玉佩。”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青白玉佩，雕着云纹，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羽”字。
宫远徵脸色一变：“这是……羽宫的标记？”
“羽宫的侍卫，或者和羽宫有关的人。”叶晚儿将玉佩收好，“你中了毒，我不敢恋战，只能先带你回来。”
宫远徵沉默片刻：“谢谢。”
叶晚儿怔了怔，笑了：“徵公子居然会说谢谢？”
“一码归一码。”宫远徵别过脸，“你救我一命，我记着。”
“那之前欠我的解释机会呢？”叶晚儿凑近些，“这次我救了你，是不是可以抵消了？”
宫远徵转回头看她，两人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不能。”他说，“两回事。”
叶晚儿轻笑，站起身：“好吧。你休息，我该回去了，天亮后被人发现我不在房间就麻烦了。”
她走到门边，又回头：“对了，那张布防图我藏好了，等你伤好我们再研究。”
“叶晚儿。”宫远徵叫住她。
“嗯？”
“为什么救我？”他看着她，“如果我死了，你的秘密就没人知道了。”
叶晚儿站在晨光里，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边。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宫远徵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开口：
“因为我说过，你是我的。”
说完，她推门离去，留下宫远徵一个人怔怔出神。
窗外的鸟鸣清脆，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宫远徵摸着肩头的绷带，第一次认真思考——
这个叫叶晚儿的女人，到底是谁？她真的只是为了学毒术报仇而来吗？
还有她最后那句话，是玩笑，还是……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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