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徵宫药房烛火通明。
宫远徵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几本古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第三次抬头看向漏壶——亥时三刻。
那女人说“晚上”,却没说具体时辰。
他烦躁地合上书,起身走到药柜前,假装整理药材,余光却不时瞟向门口。
一刻钟过去了,外面只有风声。
“我在等什么?”他低声自嘲,将一罐龙脑重重放回架上,“她不来最好。”
话音未落,窗棂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
宫远徵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谁?”
窗被推开一条缝,叶晚儿灵巧地翻身而入,落地无声。她今夜换了深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这身打扮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飒爽,却依然掩不住那身段曲线。
“等久了?”她笑着走近,很自然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茶。
宫远徵注意到她鞋边沾着湿泥:“你去后山了?”
“鼻子真灵。”叶晚儿抿了口茶,“断魂兰只生在毒瘴谷附近,我去看了看。”
“你疯了?”宫远徵皱眉,“毒瘴谷是禁地,擅入者死。”
“所以没进去呀,就在外围转了转。”叶晚儿放下茶杯,“不过倒是有个发现——谷口有新踩踏的痕迹,不止一个人。”
宫远徵神色一凛。
“而且,”叶晚儿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布料,深灰色,边缘有烧灼痕迹,“这个挂在荆棘上,料子是宫门侍卫的制服。”
宫远徵接过布料细看,确实如此。
“侍卫去毒瘴谷做什么?”他喃喃自语。
“那就得问你了。”叶晚儿撑着脸看他,“宫门里,谁有权力调动侍卫去禁地?”
两人对视,答案呼之欲出。
各宫之主,长老院,或者……执刃。
“也可能是有人伪装。”宫远徵谨慎道。
“也许吧。”叶晚儿不置可否,“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个——”
她又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几颗朱红色药丸。
宫远徵接过,倒出一颗在掌心,凑近闻了闻,脸色骤变:“这是……蚀心丹?”
“认识?”叶晚儿挑眉。
“无锋用来控制细作的毒药,每月需服解药,否则蚀心而亡。”宫远徵眼神冰冷,“你从哪儿得来的?”
“毒瘴谷外围,藏在石头缝里。”叶晚儿重新塞好瓶塞,“用油纸包了三层,藏得很隐蔽,应该是备用的。”
药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噼啪声。
宫远徵盯着那瓷瓶,思绪飞转。蚀心丹出现在宫门禁地附近,意味着无锋的细作不仅混进来了,还在宫门内部有接应,甚至可能已经潜伏多年。
而叶晚儿,一个待选新娘,为什么能发现这些?
“你到底是谁?”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叶晚儿迎着他的视线,笑意淡去:“我是叶晚儿,江南药材商叶家的女儿,宫门的待选新娘。”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叶晚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我为什么懂武功?为什么能发现这些线索?还是问我……”
她伸手,指尖轻触他胸口:“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
宫远擒住她的手腕:“回答我。”
他的手很用力,叶晚儿却像感觉不到疼,反而顺势往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尖相碰。
“我可以告诉你,”她声音压低,带着某种蛊惑,“但你要拿东西来换。”
“什么?”
“一个承诺。”叶晚儿盯着他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传闻,都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宫远徵皱眉:“这算什么承诺?”
“对你来说很容易的承诺。”叶晚儿笑了笑,“只要答应,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宫远徵沉默。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眼睛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他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女人——时而轻佻放肆,时而冷静果决,像一团迷雾,偏偏又对他有种莫名的执着。
“好。”他终于开口,“我答应。”
叶晚儿眼睛亮了亮,像得了糖的孩子。她抽回手,后退两步,忽然开始解腰带。
“你干什么?!”宫远徵慌忙移开视线。
“给你看证据啊。”叶晚儿的声音带着笑意,外衣滑落,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
宫远徵耳根发烫,正要呵斥,余光却瞥见她转身时后背的景象——中衣领口下,靠近肩胛骨的位置,隐约露出一片暗红色的疤痕。
像是……烙痕?
叶晚儿重新穿好外衣,转身时表情已恢复平静:“七年前,江南叶家遭仇家灭门,除了在外收账的我,无人幸免。”
宫远徵一怔。
“仇家是江湖上一个用毒的门派,他们看上了叶家的药材渠道。”叶晚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逃了三个月,最后躲进深山,被一个隐居的老大夫所救。他教了我医术,也教了我武功。”
“那烙痕……”
“被抓到时留下的。”叶晚儿摸了摸后背,“他们想逼问我叶家秘库的位置。”
她顿了顿,看向宫远徵:“我来宫门,一是为寻庇护,叶家已无我容身之处;二是听说宫门徵宫擅毒,我想学真正的毒术,回去报仇。”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宫远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选我?”他问,“宫门擅毒的不止徵宫。”
叶晚儿笑了,那笑容里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因为只有你,年纪轻轻就精通毒术,却还会因为一只受伤的小鸟熬夜配药。”
宫远徵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的。”叶晚儿走近,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动作轻得像羽毛,“那天下雨,你在回廊下捡到一只摔断翅膀的雏鸟,把它带回药房治了三天。”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他以为没人注意。
“宫远徵,”叶晚儿轻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宫门的人大多冷血,你不是。”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宫远徵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两人同时转头。
叶晚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夜色中,一道黑影迅速掠过院墙,朝着女客院落的方向去了。
“是昨夜那个人。”叶晚儿压低声音,“要追吗?”
宫远徵犹豫片刻,摇头:“打草惊蛇。”
叶晚儿回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聪明。”
她走回案前,将瓷瓶推到他面前:“这个你留着,或许有用。”
“你不怕我拿去告发你?”宫远徵问。
叶晚儿笑了,那笑容又恢复了往日的戏谑:“你答应了给我解释的机会,记得吗?”
她走到窗边,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明天新娘们要学宫规,你会来吗?”
宫远徵本想说不,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看情况。”
“那我等你。”叶晚儿翻窗而出,像一只猫般消失在夜色中。
宫远徵独自站在药房里,手里握着那瓶蚀心丹。
叶晚儿的故事很完整,也很合理,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她说到灭门之祸时的平静,不像是仇恨,倒像是……在背诵一段编好的说辞。
还有,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把蚀心丹交给他?如果她真是无锋的细作,这等于自曝身份。
除非……
宫远徵眼神一凝。
除非她根本不是无锋的人,而是在查无锋。或者,她有足够的自信,即使身份暴露也能脱身。
窗外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子时了。
他将瓷瓶收进暗格,吹灭烛火。黑暗中,他摸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
“叶晚儿,”他低声自语,“你最好别骗我。”
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女客院落西厢房,叶晚儿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她走到铜镜前,解开衣领,看着肩胛上那片“烙痕”——那是她用特殊药水画上去的,能维持半个月。
“对不起了,小徵公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有些真相,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的银铃,铃身刻着繁复的花纹。她轻轻摇了摇,铃声几乎微不可闻。
片刻后,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短一长。
叶晚儿推开窗,一只灰扑扑的信鸽落在窗台上。她从鸽子腿上的铜管里取出纸条,就着月光展开。
纸上只有四个字:“已入宫门”
她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烧成灰烬,看着火光在眼中跳跃。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而她看中的那个少年,注定要在这场漩涡中,被她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