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沁凉入骨。摄政王府的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沈清许眉宇间那抹凝重的寒意。北疆那封密报,像一块冰,投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暗涌。宗室……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力量和威胁,远比一个失势的镇北将军要可怕得多。
她将那页写着密报的纸条再次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彻底吞噬最后一点痕迹,化作一小撮灰烬,随风散入熏香的烟气中。不能慌,不能乱。越是此时,越需冷静。萧煜的多疑与狠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来人。”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
心腹嬷嬷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更衣,本宫要去书房见王爷。”沈清许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与其等萧煜从别处得知风声后来质问,不如她主动出击,掌握先机。只是,该如何说,说到何种程度,需得仔细斟酌。
片刻后,沈清许身着简约而不失庄重的常服,出现在萧煜的书房外。书房内灯火同样亮着,隐约传来他与幕僚的低语。内侍通传后,她缓步而入。
萧煜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指按着额角,面露疲色。见是她,略微抬手,示意幕僚先行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这么晚了,王妃有何要事?”萧煜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沈清许微微福礼,姿态恭谨:“打扰王爷歇息,妾身有罪。只是方才翻阅盐税旧档,偶有所得,又思及近日朝中动向,心中有些不安,特来禀报王爷。”
“哦?”萧煜挑眉,示意她继续。
“妾身以为,盐税改革牵扯甚广,江南世家与地方官员盘根错节,阻力必然巨大。王爷欲行新政,需有雷霆手段,更需……防范有人借机生事,内外勾结。”她语速平缓,目光清澈地迎向萧煜,“尤其……北疆初定,镇北将军虽已失势,但边境难保没有心怀叵测之人,若此时朝中再生波澜,恐给人以可乘之机。”
她没有直接提及宗室,也没有说出密报内容,而是将北疆与朝内局势联系起来,点出可能存在的风险。这是试探,也是提醒。
萧煜的眼神锐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王妃听到了什么风声?”
沈清许心中微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全盘托出,那会暴露她的消息来源;但也不能一无所知,那会显得她方才那番话是空穴来风,徒惹猜疑。
她垂下眼睫,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妾身不敢妄言。只是……今日偶然听得下人间闲聊,说起京中几位宗室王爷近日府邸似乎格外‘热闹’,往来车马频繁。妾身想着,如今陛下静养,王爷总揽朝纲,宗室王爷们若是寻常走动也就罢了,若是……妾身只是忧心,有人或会趁此时机,不安于室。”
她将信息来源推给“下人间闲聊”,既给出了模糊的指向,又留下了转圜的余地。至于萧煜信不信,信几分,就看他对宗室的警惕程度了。
萧煜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闻烛火噼啪之声。他盯着沈清许,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沈清许维持着恭顺的姿态,掌心却微微沁出冷汗。
良久,萧煜才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敲桌面:“王妃有心了。宗室……确实该多留意。”他话锋一转,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王妃如今执掌中馈,料理王府事务已是辛劳,朝堂之事,不必过于忧心,自有本王与诸位大臣操持。”
这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他可以听取她的意见,但不愿她过多插手前朝事务,尤其涉及敏感的宗室问题。
沈清许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王爷教训的是,妾身谨记。只是妾身既为王妃,与王爷休戚与共,唯愿王爷诸事顺遂,江山稳固。是妾身逾越了。”
她以退为进,表明立场只是为了他着想。
萧煜神色稍霁,摆了摆手:“王妃心意,本王知晓。夜已深,回去歇息吧。盐税之事,你的条陈,明日再议。”
“是,妾身告退。”沈清许行礼,退出书房。
走出那压抑的空间,夜风一吹,她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方才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她成功地在萧煜心中埋下了对宗室的疑窦,但也触碰到了他权力的敏感神经。
回到暖阁,她毫无睡意。萧煜的态度说明,他对宗室并非毫无防备,但也绝不容许她插手过深。北疆之事,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查证。
“让‘影’来见我。”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内室低声吩咐。这是她手中最隐秘的一股力量,人数极少,但个个精于潜伏探查,是她最后的底牌之一。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阴影中,躬身听命。
“查北疆近日异动根源,重点留意安王、瑞王、裕王府与边境将领的暗中联络。不惜一切代价,但要绝对隐秘。”沈清许的声音冷冽如冰。
“是。”黑影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安排完这一切,沈清许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她走到窗边,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长夜将尽,但新的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接下来的几日,表面风平浪静。沈清许一如往常,处理王府内务,偶尔与萧煜一同用膳,谈论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关于盐税和宗室,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但她能感觉到,萧煜暗中加强了对京畿防务和几位宗室王爷的监控。
而她派出的“影”,也陆续传回一些零碎的消息。北疆的骚动确实存在,并非大规模叛乱,而是几股小股马匪有针对性地袭击粮道、骚扰边境哨所,行动迅捷,作风狠辣,不似寻常匪类。更重要的是,“影”发现其中一股马匪使用的箭镞,竟与京中卫戍部队淘汰下来的一批制式箭镞特征吻合,这批箭镞的处置记录,模糊不清,最终指向了内府库,而内府库的部分采办事宜,与安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线索隐隐指向了安王萧玦。安王是当今皇帝的堂弟,素来以骁勇著称,先帝在位时曾掌过部分兵权,在军中有一定影响力。皇帝病重后,他看似安分,但私下动作频频。
沈清许将这条线索死死按住,没有立刻禀报萧煜。证据还不够确凿,贸然指出安王,若被他反咬一口,或是萧煜为了稳定局面而选择暂时隐忍,那她便会陷入被动。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日,宫中传来消息,久病卧床的皇帝病情忽然加重,太医院束手无策,召摄政王及几位重臣即刻入宫。
整个京城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皇权更迭的敏感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滔天巨浪。
萧煜匆忙入宫前,深深看了沈清许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嘱托,更有深深的告诫。“王府……就交给王妃了。”
沈清许明白他的意思,皇帝若此时驾崩,京城必将暗流汹涌,王府需得稳如磐石,不能出任何乱子。
“王爷放心,妾身必当竭尽全力,守护王府周全。”她郑重承诺。
萧煜离去后,沈清许立刻下令王府加强戒备,所有人员非必要不得外出,各处岗哨增加一倍。她坐镇暖阁,心腹之人不断将外界消息传递进来。
皇城戒严,百官聚集宫门外等候消息。几位宗室王爷,包括安王、瑞王、裕王,也都奉召入了宫。京城九门紧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许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皇帝若崩,萧煜能否顺利辅佐幼帝登基,镇住场面,就在此一举。而那些心怀叵测的宗室,会不会趁机发难?
她想到了北疆的异动,想到了安王。如果安王真有异心,此时京城空虚(主要兵力被萧煜带入宫中稳定局势),他留在城外的势力,或者与他勾结的边境势力,会不会……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风险极大,但若是运作得当,或许是彻底扳倒安王,同时巩固萧煜对她信任的绝佳机会。
她唤来最信任的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嬷嬷脸色微变,但还是领命而去。
随后,沈清许又以王妃的名义,向京畿戍卫军中几位已知忠于萧煜、或与安王有隙的将领府邸,送去了看似寻常的慰问品,但其中却夹杂着只有对方能看懂的暗号——提醒他们警惕城外异动,加强巡防。
她不能直接调动军队,但她可以借力打力,提前布下预警。
做完这一切,她独自坐在暖阁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窗外天色阴沉,仿佛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有紧张,也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兴奋。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自保或复仇,而是真正参与到这天下最顶级的权力博弈之中。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时间一点点流逝,宫中的消息被严格封锁,外界一无所知。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煎熬。
傍晚时分,一骑快马冲破暮色,直抵王府侧门。来人浑身浴血,几乎是滚下马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染血的军报。
“北疆急报!大批不明骑兵绕过边防,直扑京畿方向!人数……不下五千!”来人说完,便力竭昏死过去。
王府内顿时一片哗然和恐慌。
沈清许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安王,果然动手了!而且时机抓得如此之准,正是在皇帝病危、京城注意力全在宫中之际!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下令:“紧闭府门!所有护卫各就各位,没有本宫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速将此军报抄录一份,设法送进宫呈给王爷!”
命令一条条发出,冷静而迅速,暂时稳定了王府的人心。但所有人都明白,五千精锐骑兵,若是直扑防卫相对空虚的京城,后果不堪设想。而现在,摄政王和主要将领都在宫中,消息传递受阻,城外群龙无首!
“娘娘,怎么办?是不是要……”嬷嬷声音发颤。
沈清许走到院中,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依旧寂静无声,仿佛风暴眼中的平静。她又望向北方,似乎能听到铁蹄踏碎冰雪的轰鸣。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取本宫的王妃朝服和印信来。”她沉声道。
“娘娘,您这是要?”嬷嬷惊愕。
“王爷不在,京城危殆,本宫身为摄政王妃,岂能坐视不理?”沈清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备车,去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是拱卫京师的三大营之一,距离京城最近,也是目前最快能做出反应的力量。但大营主将态度暧昧,未必肯听她一个妇人之言。此行,风险极大,甚至可能羊入虎口。
但她必须去。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主动出击,尚有一线生机。她要赌,赌西山大营的将领对朝廷尚存忠义,赌她摄政王妃的身份和手中的印信能起到作用,赌她之前埋下的预警能让他们有所准备,更赌……萧煜能及时控制住宫中局面,派来援军!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性命,和整个王府乃至京城的命运。
凤冠霞帔加身,沈清许看着镜中那个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凛然杀气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决定隐忍复仇的夜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的棋子,她要主动落子,搅动这天下风云!
马车在暮色中疾驰而出,向着城西方向而去。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响了这场权力与生存之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