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弈(下)
马车在暮色中疾驰,车轮碾过官道上的残雪,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车厢内,沈清许正襟危坐,王妃的朝服繁复沉重,凤冠压得她脖颈酸涩,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紧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西山地界。夜色如墨,唯有车头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如同她此刻心中那点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手中紧紧攥着摄政王妃的金印和一份她以王妃名义匆匆写就的手谕。手谕上的措辞经过反复推敲,言明京城危急,有叛军欲趁陛下病危作乱,命西山大营即刻整军,听候调遣,拱卫京师。她没有明确指认安王,只以“叛军”概之,既点明危机,又留有余地。能否说服那位素未谋面、态度不明的西山大营主将冯坤,她毫无把握。这更像是一场赌博,赌的是冯坤对朝廷的忠心,赌的是她摄政王妃身份的分量,也赌她自己临机应变的能力。
“再快些!”她忍不住对车夫催促,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
车夫奋力挥鞭,马匹嘶鸣着加速。随行的只有十余名精锐护卫,这是王府目前能抽调出的最强力量,但在可能的数千叛军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无比,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终于,西山大营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辕门高耸,箭楼林立,灯火通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马车尚未靠近,便被一队巡哨骑兵拦下。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擅闯!”为首的哨长厉声喝道,长矛直指马车。
护卫首领上前,亮出王府令牌,高声道:“摄政王妃驾到!有紧急军情面见冯将军!速去通传!”
“摄政王妃?”哨长显然吃了一惊,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这辆看似普通却透着不凡的马车以及那些精悍的护卫,不敢怠慢,“请王妃稍候,末将这便去禀报!”
营地内很快响起一阵骚动。不多时,辕门大开,一队衣甲鲜明的将领快步迎出,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面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将领,正是西山大营主将冯坤。他目光锐利,带着军旅之人的粗犷和审视,快步走到马车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冯坤,不知王妃娘娘深夜驾临,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不知娘娘所言紧急军情是?”
沈清许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夜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翻飞,凤冠上的珠翠轻颤。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将那份手谕和金印示于冯坤面前,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冯将军不必多礼。本宫深夜前来,实因京城危在旦夕。现有确凿军报,有数千不明叛军骑兵,已绕过北疆边防,正星夜兼程,直扑京畿而来,意图趁陛下病重、京城防卫空虚之际作乱!王爷此刻在宫中稳定大局,无暇分身,特命本宫持印前来,令西山大营即刻整军,火速开赴京城外围要隘布防,绝不能让叛军一兵一卒靠近京师!”
冯坤接过手谕,快速扫过,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数千叛军?直扑京城?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军报来源是否可靠?为何末将未曾接到兵部或王爷的正式调令?”他的怀疑显而易见,毕竟,一位深居内宅的王妃,突然带来如此惊人的消息,难免让人心生疑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某种政治阴谋的开端。
沈清许心中早有准备,知道空口无凭难以取信。她迎着冯坤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反而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凛然的怒意:“冯将军!军情如火,岂容儿戏?军报乃北疆斥候拼死送回,信物在此!难道本宫会拿京城安危、拿王爷和本宫自身的性命开玩笑不成?!王爷与诸位大臣此刻皆在宫中,局势瞬息万变,正式调令或许已在路上,或许因宫门封锁一时未能送达!但叛军的铁蹄不会等待!若因将军迟疑不决,致使京城有失,陛下安危受损,这滔天的罪责,你冯坤担当得起吗?!你西山大营上下,担当得起吗?!”
她的话掷地有声,句句敲打在冯坤和周围将领的心上。尤其是提到“陛下安危”和“滔天罪责”,让冯坤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久经沙场,自然能分辨出沈清许话语中的急切与真实性并非完全作假。而且,摄政王妃亲自冒险前来,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强的信号。
就在这时,营地外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派去京城方向打探情况的王府护卫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喊道:“娘娘!将军!京城西北方向烟尘大作,隐约有马蹄声传来,距离已不过二十里!”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冯坤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脸色剧变:“果然有叛军!”
沈清许心中也是一紧,叛军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她立刻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冯坤:“冯将军!证据确凿!此刻京城防卫空虚,王爷和陛下的安危,满城百姓的生死,皆系于将军一念之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军还在等什么?!难道要等叛军杀到眼前,才相信本宫的话吗?!”
冯坤猛地抬头,看向沈清许。此刻的王妃,虽是一身宫装,但那眉宇间的决绝和气势,竟丝毫不逊于沙场悍将。他不再犹豫,霍然转身,对麾下将领发出一连串雷霆般的命令:“击鼓!聚将!全军集结!骑兵营为前锋,即刻出发,抢占京西落霞坡要隘!步兵营携弩械随后跟进!后勤辎重迅速跟上!快!”
“咚!咚!咚!”急促的战鼓声瞬间响彻整个西山大营,打破了夜的寂静。原本沉寂的营地如同苏醒的巨兽,瞬间沸腾起来,士兵奔跑、马蹄嘶鸣、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冯坤安排副将整军,自己则再次向沈清许抱拳,语气已然带上了恭敬和决然:“娘娘!情况危急,末将需即刻前往前线指挥!营中尚留部分兵力,请娘娘暂留营中,以策安全!末将必誓死守住落霞坡,不让叛军踏入京城半步!”
沈清许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本宫与将军同去落霞坡。”
“娘娘!前线危险!流矢无眼……”冯坤大惊,试图劝阻。
“本宫知道危险。”沈清许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匆忙集结、脸上带着紧张和些许惶恐的士兵,提高了声音,确保周围不少将士都能听到,“但正因危险,本宫才更要去!本宫要亲自告诉每一位将士,他们不是在为某个人而战,而是在为陛下而战,为朝廷而战,为京城百万百姓而战!本宫,摄政王妃,与你们同在!王爷在宫中稳定大局,我们在前线御敌于国门之外!此战,许胜不许败!”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在战鼓声和喧嚣中清晰地传开。许多士兵看向她的目光,从最初的惊讶、疑惑,渐渐变成了动容和坚定。王妃一介女流,尚且不惧危险,亲临前线,他们这些七尺男儿,又有何惧?
冯坤看着沈清许,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服:“娘娘巾帼不让须眉!末将……遵命!请娘娘上车,末将派亲兵护卫左右!”
沈清许重新登上马车,在冯坤安排的精锐骑兵护卫下,随着开拔的大军,一同奔赴京西落霞坡。马车在行军的洪流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成了凝聚军心的一面旗帜。
落霞坡是京城西面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当西山大营的先头部队赶到时,已然能听到远处如同闷雷般滚来的马蹄声,看到天际线处扬起的巨大烟尘。
冯坤不愧是沙场老将,指挥若定,迅速依据地形布置防线,弓箭手据守坡顶,长枪兵埋伏于坡后,骑兵在两翼游弋策应。
沈清许的马车停在坡后相对安全的位置,但她坚持下了车,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远远眺望。夜色中,叛军的火把如同一条蜿蜒扑来的火蛇,速度极快,杀气腾腾。
很快,叛军前锋抵达坡下,没有任何喊话,直接发起了凶猛的冲锋。显然,他们打算趁守军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冲破防线。
“放箭!”冯坤一声令下。
坡顶顿时箭如雨下,冲在前面的叛军人仰马翻。但叛军人数众多,且极为悍勇,顶着箭雨疯狂向上冲杀。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夜空,鲜血很快染红了坡上的积雪。
沈清许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战争的残酷。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她看到年轻的士兵倒下,看到冯坤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丝毫怯懦,她的镇定,就是对前线将士最大的支持。
叛军的攻击一波猛过一波,西山大营的防线几次岌岌可危。关键时刻,沈清许看到冯坤组织起一次反冲锋,亲自带队冲入敌阵,才勉强稳住阵脚。战斗陷入惨烈的拉锯战。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沈清许在心中不断祈祷,祈祷萧煜能尽快控制住宫中局面,派来援军。
就在西山大营伤亡渐增,防线压力越来越大时,突然,叛军的后方传来一阵骚乱和震天的喊杀声!一支打着“萧”字王旗和京畿戍卫旗号的精锐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从侧后方狠狠插入了叛军的阵营!
“是王爷!王爷的援军到了!”冯坤浑身是血,激动地大喊。
西山大营的将士们顿时士气大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沈清许远远看到那面熟悉的王旗,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刻。
腹背受敌的叛军顿时陷入混乱,首尾不能相顾。在朝廷军队的前后夹击下,终于溃不成军,四散逃窜。冯坤率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天色微明时,战斗基本结束。落霞坡上下,尸横遍野,血腥气浓重得令人作呕,但胜利的欢呼声已然响起。
萧煜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坡上。他一身戎装,染满征尘,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的目光扫过战场,最后落在了站在土坡上、同样一身风尘、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沈清许身上。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萧煜驱马缓缓走近,在沈清许面前勒住缰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却在此刻展现出惊人勇气和决断力的女人。
“王妃……辛苦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清许微微福礼,姿态依旧恭谨,但语气平静:“妾身分内之事。王爷及时来援,京城无恙,乃万民之福。”
她将功劳归于萧煜的及时赶到,姿态放得很低。
萧煜沉默了片刻,跳下马来,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鬓角沾染的一点灰尘,但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此地污秽,非久留之所。随本王回宫……回府吧。”他改口道,语气缓和了些许,“此番,你立了大功。”
沈清许心中微微一颤,知道这“立了大功”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赌赢了。不仅化解了京城危机,更在萧煜心中,在她自己脚下,赢得了一块更坚实的立足之地。
“谢王爷。”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回城的路上,气氛依旧凝重。叛军虽被击溃,但首脑安王萧玦却在宫中被控制住,并未直接参与此次叛乱,其勾结外敌、意图作乱的证据搜集和后续清算,将是一场更复杂、更残酷的政治斗争。
马车摇摇晃晃,沈清许疲惫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落霞坡的血腥画面和萧煜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在脑海中交替浮现。她知道,经此一役,她与萧煜的关系将变得更加微妙。他感念她的功劳,也必然会更加忌惮她的能力和胆识。未来的路,并不会因为这次胜利而变得平坦,反而可能更加如履薄冰。
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隐忍等待时机的沈清许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天际,第一缕阳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也照亮了她眼中冰冷的决心。
凤阙之高,孤寒彻骨。但既已踏上这巅峰,她便要在这孤寒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无人可以撼动的路。权力的游戏,远未结束,而她,已然是这棋局上,谁也无法忽视的弈者。
(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