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未曾停歇。
破败的偏院小屋,寒气从墙壁、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与角落里那盆将熄未熄的炭火争夺着稀薄的暖意。沈清容蜷缩在硬板床上,紧紧搂着昏睡的宝哥儿,孩子的体温依旧滚烫,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小刀子刮过她的心。
春桃昨夜离开时那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沈家倒了,父亲母亲下狱,而她,这个曾经的将军夫人、尚书嫡女,如今成了连乞丐都不如的罪臣之女,带着奄奄一息的儿子,被困在这摄政王府最肮脏的角落,等待着未知的、却注定悲惨的结局。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沈清许那张美艳却冰冷的脸,想起她轻描淡写说出的诛心之言。十年,原来她一直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像个跳梁小丑。
“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想哭,却流不出泪,想笑,却比哭更难看。巨大的悔恨和仇恨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
天光透过糊着破纸的窗棂,勉强照亮屋内的一片狼藉。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粒灌入,春桃端着一碗稀薄的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棉袄,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昨夜那些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大小姐,用点粥吧。”春桃将东西放在摇摇欲坠的破桌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哥儿烧退了些,但还得用药吊着命。”
沈清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春桃,像濒死的母兽:“药?什么药?又是你们拿来害人的毒药吗?!”
春桃并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一件宝哥儿换下来的脏衣服,走到水盆边:“是治病的药。王妃娘娘说了,哥儿得活着。”她顿了顿,补充道,“活着,才能让您更痛苦。”
沈清容浑身一颤,抱紧了怀里的宝哥儿,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是啊,沈清许怎么会让宝哥儿轻易死掉?这孩子是她最后的软肋,是折磨她最好的工具。
“春桃……”沈清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看在我过去待你不薄的份上……你放过宝哥儿,好不好?你把他送走,送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求你……”
春桃搓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一下,水声哗啦。她侧过头,看着沈清容那副狼狈乞怜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大小姐,您觉得,可能吗?”她淡淡反问,“从您抢走二小姐婚事的那天起,这一切就注定了。奴婢人微言轻,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沈清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笑了起来,“好一个听命行事!你娘的死,是我和我母亲的错吗?那是她命贱!而你,为了那点所谓的恩情,就背叛跟了你十年的主子,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春桃猛地转过身,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锐利如刀:“良心?大小姐,您和夫人当年设计陷害二小姐的生母,让她含冤而死的时候,良心在哪里?您明知二小姐与将军两情相悦,却仗着嫡女身份横刀夺爱,还对她百般羞辱的时候,良心又在哪里?!”
她一步步逼近床边,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您总觉得别人对不起您,可您想过您自己做过的孽吗?二小姐隐忍十年,步步为营,才有今日!您落到这步田地,是咎由自取!”
“你闭嘴!”沈清容尖叫着,抓起枕边一个硬物就朝春桃砸去,那是一个冰冷的、她之前昏迷时不知从何处掉落的半块玉佩。
春桃侧身躲过,玉佩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看着失控的沈清容,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了。
“奴婢会按时送药和吃食过来。大小姐,您还是省点力气,想想怎么……熬下去吧。”说完,她端起那盆脏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再次将沈清容母子隔绝在这冰冷的囚笼里。
沈清容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春桃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咎由自取?真的是这样吗?她不过是想要最好的,她有什么错?是沈清许!是那个贱人!是她毁了一切!
恨意如同野草,在她荒芜的心底疯狂滋长。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容在极致的痛苦和仇恨中煎熬。宝哥儿的病情反反复复,全靠春桃送来的药吊着一口气。她自己也如同行尸走肉,靠着那点稀粥咸菜维持生命。春桃每日出现,送饭、送药、收拾,却再不多说一句话,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沈清容试图从她口中探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沈府的情况,但春桃守口如瓶。这种与世隔绝、等待最终审判的折磨,比直接的酷刑更让人崩溃。
直到第五日夜里,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春桃照例送来晚间的药,看着沈清容给宝哥儿喂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微弱的灯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大小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沈府……昨日已被抄没殆尽。沈大人和夫人,被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沈清容喂药的手猛地一抖,药碗差点打翻。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她眼前一黑。
“至于您,”春桃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悯的表情,“王爷的意思,是秘密处置了,以免节外生枝。但王妃娘娘……念及最后一点姐妹情分,给了您两个选择。”
沈清容的心脏骤然收紧,死死盯住春桃。
春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门口的破凳上:“这是一瓶‘醉梦散’,服下后无知无觉,便能在睡梦中离去,免受痛苦。娘娘说,这是她给您的……最后体面。”
醉梦散?体面?沈清容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第二个选择呢?”她嘶声问。
春桃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宝哥儿身上,那眼神让沈清容瞬间如坠冰窟。
“娘娘可以请名医治好哥儿的病,甚至……可以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送到南方富庶之地,隐姓埋名,平安长大。”春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条件是,您得活着,活着承担所有的罪责和羞辱。明日,您会被移交官府,以‘罪臣之女、不修妇德’的罪名,公示于众,然后……发配边疆军营为奴,至死方休。”
军营为奴!那是比妓女还不如的下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清容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沈清许!你好毒的心肠!你连死,都不让我死得痛快!你要我受尽天下人的唾弃和凌辱,你要我用最不堪的方式,去换我儿子一条生路!
一边是毫无痛苦的自我了断,一边是儿子渺茫的生机和无尽的苦难。
这根本不是选择,这是最残忍的刑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沈清容瘫倒在地,失神地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这几日的污垢,在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春桃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风雪从她身后吹进来,卷起她单薄的衣角。
“娘娘让奴婢转告您一句话,”春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说,‘姐姐,当年你抢走的,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嫁衣。而真正能决定命运的,从来不是外在的虚名,而是这里。’”
春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您输了,不是输给了嫡庶出身,而是输给了您的傲慢、愚蠢和……这里的不够狠。”
说完,春桃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解脱?然后,她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黑暗和风雪中,再也没有回头。
破旧的小屋里,只剩下沈清容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还有宝哥儿偶尔发出的、不安的梦呓。
那瓶象征着“体面”死亡的醉梦散,静静地躺在破凳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通往无尽耻辱和苦难的活路,却系着儿子唯一的生机。
长夜漫漫,风雪未停。
沈清容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冰冷的地面,留下几道带血的划痕。
她的选择,早已注定。
这复仇的火焰,终究要将她和她所代表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