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而粘稠。
沈清容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像一块被抛入寒潭的石头。耳边隐约有哭声,是宝哥儿细弱的、带着高烧呓语的呜咽,还有……还有春桃那曾经觉得亲切、如今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在低声哄着:“哥儿乖,喝了药就好了……”
药?
不!不能喝!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嘶吼,想要冲过去打翻那碗药,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四肢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在绝望的深渊里疯狂挣扎。
十年前那碗绝子药的苦涩腥气,仿佛又一次弥漫在口腔,混杂着今日喷出的鲜血的铁锈味,让她阵阵作呕。
原来,从天堂到地狱,真的只需要一瞬间。不,或许更早,从她抢走妹妹姻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上了通往地狱的路,而沈清许,早已为她铺好了每一块通往深渊的砖石。
摄政王府的暖阁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暖香靡靡。
沈清许并未在意被拖出去的沈清容。她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子拨了拨熏笼里的香灰,让一缕清冷的梅香重新弥漫开来。方才沈清容带来的那点污秽和绝望的气息,似乎已被这暖香彻底净化。
“王妃,人已经安置在偏院了。”方才那个管事嬷嬷去而复返,垂手禀报,语气恭敬,“春桃姑娘在守着。那孩子……看着确实不太好,烧得厉害。”
沈清许“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上,那鲜红的色泽,像极了沈清容方才呕出的血。
“去告诉春桃,尽心伺候着。毕竟,”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主仆一场,总得送‘前夫人’最后一程,体体面面的。”
“是。”嬷嬷心领神会,所谓“体面”,不过是让那对母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要脏了王府的地界罢了。她犹豫了一下,又道:“王妃,镇北将军那边……今日休妻弃子,闹得动静不小,怕是已有御史准备参奏了。”
沈清许抬眸,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参奏?参他什么?宠妾灭妻,还是苛待嫡子?陛下病重,朝政由王爷摄理,这等家务小事,也值得闹到朝堂之上?”她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去告诉咱们的人,压下去。镇北将军……他如今,还有用。”
嬷嬷连忙称是,不敢再多言。这位王妃娘娘,手段心机,深不可测。十年前谁能料到,那个在沈府默默无闻、连婚事都被嫡姐抢走的庶女,能有今日的权势滔天?就连摄政王,对这位王妃也多有倚重。
沈清许挥退了嬷嬷,独自走到窗边。窗外,雪依旧未停,将世间一切肮脏与不平都暂时掩盖在纯净的白色之下。可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十年前,沈清容穿着本该属于她的嫁衣,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以及母亲——那个刻薄的嫡母,在一旁帮腔作势的嘴脸。
十年隐忍,十年谋划。她从一个连婚事都无法自主的庶女,到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妃,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和美貌。
镇北将军?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当年能被沈清容的嫡女身份和几分颜色迷惑,弃她而选沈清容,本身就不是什么明智之辈。这十年来,她在摄政王耳边吹的风,暗中递送的消息,早已让镇北将军在朝中渐渐被孤立。如今他休弃沈清容,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计划中早已预料的一环。
绝子药?那不过是开胃小菜。她要的,是沈清容尝遍她当年可能经历的一切苦楚,最终一无所有,在绝望中忏悔!
而春桃……想起这个埋了十年的钉子,沈清许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春桃原本是沈夫人安排在她身边的眼线,却被她早早发现,用更大的把柄和利益反过来控制,成了刺向沈清容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匕首。这十年,沈清容在将军府的一举一动,甚至她那些隐秘的抱怨和算计,都通过春桃,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这里。沈清容的愚蠢和傲慢,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姐姐啊姐姐,”沈清许对着窗上的冰花,轻轻呵出一口气,冰花融开一小片模糊,“你可知,看着你在你自己选择的牢笼里沾沾自喜,自作聪明,是件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事?”
偏院的破屋里,沈清容在冰冷的绝望中悠悠转醒。
喉咙里火烧火燎,浑身像被拆散了架,尤其是胸口,闷痛得厉害。她艰难地转动眼珠,首先看到的,是趴在床边昏睡过去的宝哥儿。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但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而春桃,就坐在离床几步远的矮凳上,就着昏暗的油灯,正在缝补一件宝哥儿的旧衣服。她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揭露从未发生。
察觉到沈清容醒来,春桃抬起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没有惊慌,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种彻底的冷漠,比任何指责和嘲讽都更让沈清容心寒。
“你……”沈清容想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锣。
春桃放下针线,倒了一碗温水走过来,递到她嘴边,动作熟练得如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
沈清容猛地别开头,碗里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为什么?”她死死盯着春桃,用尽力气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不解,“我待你不薄……从小到大,我何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春桃的手顿了顿,将碗放在旁边的破桌上。她看着沈清容,沉默了许久,久到沈清容以为她不会回答。
“大小姐,”春桃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讨好和怯懦的语调,而是透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您待我,确实不算差,吃穿用度,从未短过。”
“那为什么?!”
“因为,”春桃的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向遥远的过去,“我娘死的时候,是二小姐……是现在的王妃娘娘,偷偷拿了体己银子,给我娘买了口薄棺,没让她被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而那时,我跪在夫人和您面前苦苦哀求,您们却说,一个下贱婆子,也配用棺材?赏几两银子,已是恩典。”
沈清容如遭雷击,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么久远的事情……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她来说,一个下人的生死,何足挂齿?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您和夫人眼里,我们这些人的命,连草芥都不如。”春桃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而二小姐,她给了我娘最后的体面。这份情,我得还。”
“所以你就背叛我?十年!整整十年!”沈清容崩溃地低吼,泪水混着血污流下,“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信任你,把什么都告诉你!你看着我喝下那碗绝子药!看着我在将军府里挣扎!你……你还是人吗?!”
春桃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大小姐,各为其主罢了。您和夫人当年对二小姐做的,又何尝顾及过姐妹之情?那碗绝子药的方子,是夫人当年本想用在二小姐生母身上的,不过是阴差阳错,先被用在了您身上。这算不算……报应?”
沈清容彻底僵住,浑身冰冷。原来……原来母亲也……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比她想象的要肮脏、残酷千百倍!她以为自己抢到的是锦绣前程,却不知早已踏入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网的两端,操纵着她和她母亲命运的,竟然是她们最看不起的那个庶女!
“宝哥儿的药里……”沈清容猛地看向昏睡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药是治病的药。”春桃淡淡道,“王妃娘娘……还没打算让哥儿现在就死。毕竟,留着他,才能让您和将军,更痛苦,不是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沈清容坠入了更深的冰窟。沈清许不仅要她死,还要她看着希望一点点熄灭,在痛苦和悔恨中被折磨至死!
这时,外面传来更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了。
春桃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大小姐,天快亮了,您……好自为之吧。王府不养闲人,尤其是……罪臣之女。”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罪臣之女?沈清容又是一愣。
春桃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飘了过来:“忘了告诉您,就在将军休弃您的同时,御史台已经收到了沈尚书……哦不,是您父亲沈大人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的确凿证据。这会儿,抄家的旨意,恐怕已经到沈府了。”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将最后一点微光和希望也隔绝在外。
沈清容独自躺在冰冷的黑暗中,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声,还有怀中宝哥儿滚烫却微弱的呼吸。
父亲……沈家……也完了?
她想起了母亲那张总是带着算计和傲慢的脸,想起了父亲看似威严实则懦弱的模样,想起了沈府曾经的繁华……一切的一切,都在沈清许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土崩瓦解。
原来,复仇的火焰,烧掉的不仅仅是她沈清容可悲的一生,还有整个沈家!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以为抢走妹妹的姻缘是胜利,却不知那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她以为十年将军夫人的风光是本事,却不知自己始终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步步走向预设的毁灭。
冷,刺骨的冷,从脚底蔓延到心脏。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宝哥儿,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可这牵挂,也早已被毒蛇盯上,命悬一线。
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张着嘴,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原来,最大的报复,不是一刀毙命,而是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所珍视、所依赖的一切,在你面前一点点粉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慢慢腐烂。
风雪声中,似乎隐隐传来了远处街巷的骚动和哭喊,是沈府的方向吗?
沈清容闭上了眼,两行冰冷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宝哥儿滚烫的额头上,瞬间消失不见。
这一夜,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大,也格外冷。
而摄政王府的暖阁里,沈清许卸下了钗环,对镜自照。镜中的女子,眉眼精致,气度雍容,再也找不到十年前那个怯懦庶女的半分影子。
一个心腹丫鬟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娘娘,沈府……已经查抄了。沈大人和夫人……都已收监。”
沈清许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无喜无悲。
“春桃姐姐那边传话问,偏院那对母子……后续该如何处置?”
沈清许拿起梳子,轻轻梳理着如瀑的长发,动作优雅。
“告诉春桃,好好‘照顾’着。尤其是那个孩子……”她顿了顿,镜中的眼眸,深不见底,“本宫,要让他活着。活着看他母亲,如何一步步,走向她该去的终点。”
“至于镇北将军……”她放下梳子,唇角弯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他既然这么喜欢攀附嫡女,嫌弃庶女,那就让他好好尝尝,失去倚仗、众叛亲离的滋味。边关苦寒,正适合他这样的‘忠臣良将’去戍守。”
“是。”
丫鬟退下后,暖阁内重归安宁。
沈清许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片涌入。
她看着这被冰雪覆盖的、看似纯净无暇的皇城,目光幽远。
复仇的快意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空虚。十年筹谋,大仇得报,可逝去的青春、受尽的屈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没关系。
这世上,能让女子安身立命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情爱,也不是娘家的庇佑,而是握在手中的——权力。
如今,她已是摄政王妃,权倾朝野。沈清容、沈家、镇北将军……都不过是她权力之路上的垫脚石,和用来警示他人的祭品。
这盘棋,还没下完。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执棋者,是她,沈清许。
雪,依旧下着,无声地覆盖着一切罪恶与荣光,也预示着,一个更加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