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了残阳,寒江之上的雾气愈发浓重,白茫茫一片漫过渡口的青石板,将老槐树的影子晕染成模糊的轮廓。那面“临江渡”的酒旗在雾中忽隐忽现,风声卷着水汽掠过,竟带起几分似有若无的呜咽,像极了旧时江南巷陌里,被人遗忘的笙歌余韵。
谢疏玄踏上渡口的脚步未停,白衣在浓雾中宛如月下霜雪,与周遭的沉沉夜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既没有走向温景辞,也未理会苏烬寒,只是径直朝着那间快要打烊的酒馆走去,途经两人身侧时,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淡如玉石相击,却穿透了江风与雾霭,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笙歌不见故人散,十里长欢再难寻。温公子,苏公子,此等寒夜,不如饮一杯暖暖身子?”
温景辞心中微动。这句诗正是当年清虚门后山,他与苏烬寒年少时,听一位云游诗人吟诵过的句子。那时两人尚无嫌隙,常伴着松涛练剑,偶尔偷饮一壶烈酒,只觉江湖路远,尽是可期。如今再听人提起,只觉字字诛心,过往的暖意早已被三年的隔阂与风霜消磨殆尽。
苏烬寒脸上的嘲弄淡了几分,指尖的铜钱停了转动,他抬眼看向谢疏玄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谢先生倒是好雅兴,不过我记得,传说中你向来独来独往,今日怎的肯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同席?”
“路逢知己饮一杯,何来凡俗之分。”谢疏玄没有回头,已然走到酒馆门口。店小二正欲上门板,见他一身白衣仙气飘飘,又瞥见他身后的温、苏二人,顿时僵在原地,不知该迎还是该拒。
温景辞深知此刻僵持无益,谢疏玄的突然介入,或许正是解开浣云派灭门案的契机。他握紧腰间的“听雪”剑,沉声道:“既然谢先生相邀,那便叨扰了。”
苏烬寒嗤笑一声,也抬步跟上,玄色劲装在雾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也好,我倒要看看,清虚门的大弟子,和传说中的隐世高人,要如何合计着拿我这个‘魔道余孽’。”
三人先后走进酒馆,店小二连忙将门板放下半扇,又麻利地生起一盆炭火,屋内顿时暖和了几分。酒馆老板见是这等气度不凡的客人,亲自端上三壶热酒、几碟小菜,便识趣地带着店小二退到了后堂,偌大的前厅,只留他们三人对坐。
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三人神色各异。温景辞端起酒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他看向苏烬寒,开门见山:“浣云派上下三十七口,一夜之间尽数殒命,现场留下的火焰印记,与你当年叛出清虚门时所用的‘焚天印’极为相似。此事,你如何解释?”
苏烬寒夹菜的手一顿,抬眼时,眼底的玩味已然褪去,只剩一片冰冷:“温师兄这话,是在指控我?当年我叛门,杀的是清虚门那些道貌岸然的长老,与浣云派无冤无仇,何苦要屠灭满门?”
“可除了你,江湖上谁还会使用‘焚天印’?”温景辞追问,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三年前你叛逃之后,这门功法便已失传,如今印记重现,不是你还能有谁?”
“江湖之大,卧虎藏龙,有人偷学我的功法,或是刻意模仿我的印记嫁祸于我,又有何难?”苏烬寒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添了几分桀骜,“倒是你,温景辞,三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轻信眼前的表象,难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两人言语交锋间,杀机渐起,温景辞周身的内力不自觉地涌动,“听雪”剑的剑鞘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苏烬寒也不甘示弱,玄色劲装下的身躯紧绷,腰间的暗红腰带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魔气悄然弥漫开来。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谢疏玄轻轻放下酒杯,笛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的笛声不再疏离淡漠,反而带着几分苍凉,旋律正是那首《长欢引》——当年那云游诗人吟诵诗句时,所配的曲子。
笛声绕梁,瞬间压下了两人周身的戾气。温景辞一怔,内力不由自主地收敛,脑海中又浮现出年少时的画面:后山的松树下,他与苏烬寒并肩而坐,听着远处的笙歌,说着要一起闯荡江湖的誓言。
苏烬寒的身形也顿了顿,眼底的冰冷褪去些许,染上一丝复杂。他别过脸,看向窗外的浓雾,声音低沉:“这首曲子,你从何处学来?”
“多年前在江南,听一位故人所吹。”谢疏玄收起玉笛,目光扫过两人,“那位故人,正是浣云派的前任掌门,柳长风。”
温景辞与苏烬寒同时一惊。
温景辞连忙追问:“谢先生认识柳掌门?那你可知,是谁屠了浣云派?”
谢疏玄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语气平静却带着惊人的信息量:“柳长风性情温和,毕生钻研音律,所创的《长欢引》曾在江南风靡一时,所谓笙歌十里,长欢不绝,说的便是他当年在浣云派外设宴,以乐会友的盛景。”
“可半月前,柳长风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只写了八个字:焚天再现,笙歌将绝。”他抬眼看向苏烬寒,“苏公子,你以为的‘焚天印’,其实并非你一人所有。当年创造这门功法的,正是柳长风的师兄,也是你与温公子的一位旧识。”
苏烬寒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你说的是……林惊鸿?”
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温景辞的心湖。林惊鸿,当年清虚门最惊才绝艳的弟子,也是他与苏烬寒的师父,三年前那场变故中,所有人都以为他已葬身火海,没想到竟与浣云派的灭门案有关。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酒馆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三人的脸色忽明忽暗。谢疏玄的话,揭开了一段被尘封的过往,也让那张缠绕着三人的无形之网,露出了第一道裂痕。
温景辞看着苏烬寒,又看向谢疏玄,忽然明白,这场相遇从来不是偶然。从寒江夜渡到酒馆同席,从笛音响起至旧人被提及,一切都在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推进。
而他们三人,注定要一同踏入这场关乎过往恩怨、江湖安危的迷局之中。苏烬寒缓缓松开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温景辞则握紧了“听雪”剑,神色凝重。
谢疏玄看着两人,轻声道:“柳掌门的信中,还提到了一个地方——忘川谷。那里,藏着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江风穿过半掩的门板,卷着雾气涌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窗外,笙歌的余韵仿佛还在回荡,可那些逝去的故人、过往的欢愉,却真的如诗中所言,再难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