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县里之后的第三天,鸡叫头遍,林晓月就醒了。
其实她几乎一夜没合眼。上半夜盯着房梁数绵羊,下半夜听着屋外的风声和远处的狗叫,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转着各种念头:县城的集市什么样?东西真能卖出去吗?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父亲的背影在工地上越来越远……
直到窗纸泛白,她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但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
她爬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点着煤油灯——为了省电,天不亮是不开电灯的。昏黄的光晕里,父亲林建国在劈竹子,母亲李秀兰在编篮子,两人都佝偻着背,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两座沉默的山。
地上已经堆了十几个编好的篮子,还有一堆小星星、笔筒、杯垫。竹篾和碎布头散落一地,在晨光熹微中泛着青白的光。
林晓月心里一酸,赶紧穿上衣服跑出去。
“爸,妈,你们一夜没睡?”
李秀兰抬起头,眼圈乌黑,但眼睛亮得惊人:“睡了会儿。月月你怎么起这么早?再去睡会儿,天还早。”
“我睡不着。”林晓月蹲下来,拿起一个编好的小星星。星星有巴掌大,五个角匀称,竹篾刮得光滑,还用红毛线钩了穗子,风一吹轻轻晃动。
“妈,这个真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得卖出去才行。”李秀兰说着,手上不停,篾片在她指间飞快穿梭,一个杯垫的雏形渐渐成型。
林建国放下柴刀,抹了把汗:“月月,去烧点水。一会儿你妈得泡手,竹篾扎手。”
林晓月这才注意到,母亲的手指上缠了好几处布条,布条上洇出血色。
“妈,你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扎的。”李秀兰把手往身后藏。
林晓月抓起母亲的手看。十根手指,有七八根都缠着布条,有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变成暗红色。
“妈……”她声音哽咽了。
“真没事。”李秀兰抽回手,继续编,“竹篾就这样,扎几下就习惯了。你快去烧水,听话。”
林晓月咬着嘴唇,跑去厨房。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一点余烬。她添了把柴,用吹火筒使劲吹,灰烬里蹦出几点火星,引燃了新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热烘烘的。
水烧开了,她舀了一盆端出去。李秀兰把手浸在热水里,烫得嘶了一声,但很快舒展开眉头。热水能软化皮肤里的竹刺,也能缓解疼痛。
“妈,我帮你编。”林晓月搬来小马扎。
“你别动,手嫩,一扎一个口子。”李秀兰拦她。
“我不怕。”林晓月执拗地拿起篾片,“我慢点编,编简单的。”
李秀兰看着她,叹了口气,没再拦。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篾片摩擦的沙沙声,柴刀劈竹的咔嚓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
太阳慢慢升起来,天光大亮。林晓月编好了第三个杯垫——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至少能用了。李秀兰编完了第二十个篮子,林建国劈的竹条堆成了小山。
“歇会儿,吃饭。”林建国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早饭是昨晚剩的馒头,就着咸菜和开水。一家人围坐在小桌边,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吃。林晓月小口啃着馒头,眼睛在父母脸上扫来扫去。
父亲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母亲手上的布条又多了两条。他们都累,但谁都没说。
“今天初八。”林建国忽然开口,“明天初九,后天初十。初十赶集,大后天十一,是县里的大集。”
“嗯。”李秀兰点头,“东西够了吗?”
“篮子二十个,星星三十个,笔筒十五个,杯垫二十个,收纳盒八个。”林建国如数家珍,“差不多了。再多也拿不动。”
“那咱们明天……”李秀兰看向女儿。
“明天准备,后天出发。”林晓月咽下嘴里的馒头,“大后天是十一,县里大集,人最多。”
“怎么去?”林建国问。
“坐中巴。”林晓月说,“早上六点有一班,七点到县里。下午四点有一班回来。咱们坐早班车去,下午班车回。”
“车票多少钱?”
“一块钱一个人。咱们三个人,三块钱。”
“三块钱……”林建国喃喃道,低头扒了口咸菜。
林晓月知道他在想什么。三块钱,在1998年,能买三斤米,或者六斤青菜,或者三十个馒头。对他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
“爸,只要卖出去三十块钱,就回本了。”她说,“三十块钱,十个篮子就够。”
“嗯。”林建国应着,但眉头没松开。
吃完饭,继续干活。林晓月被分配了一个新任务:给编好的小星星和笔筒刷清漆。
清漆是林建国昨天从镇上买的,一小罐,一块五。刷子是最便宜的羊毛刷,掉毛,但能用。
“薄薄刷一层就行,别太厚。”林建国示范给她看,“刷完了放太阳底下晒,干得快。”
林晓月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排小星星和笔筒。她拿起刷子,蘸一点清漆,小心翼翼地刷在竹编表面上。清漆有股刺鼻的味道,熏得她眼睛发酸,但她忍着,一个一个仔细刷。
刷完的星星和笔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青黄色的竹篾变成琥珀色,显得精致多了。
“真好看。”李秀兰抽空看了一眼,“刷了漆,像工艺品了。”
“就是工艺品。”林晓月认真地说,“妈,咱们的东西,以后都要刷漆。刷了漆,不容易脏,还能放得更久。”
“嗯。”李秀兰点头,手上不停,又一个杯垫完成。
中午,林建国去村里小卖部赊了半斤挂面——家里实在没菜了。李秀兰用最后一点猪油炝锅,煮了一锅清汤挂面,撒了点葱花。
“将就吃。”她把面端上桌,“等卖了钱,妈给你们包饺子。”
“嗯。”林晓月大口吃着面,其实没什么味道,但她吃得很香。
下午,最后的冲刺。李秀兰开始给篮子做装饰——在提手上缠彩布,缝毛线花,或者编个简单的花纹。林建国把劈好的竹条按粗细分类,粗的做篮筐,细的做星星。林晓月继续刷漆,刷完了星星刷笔筒,刷完了笔筒刷杯垫。
太阳渐渐西斜,院子里摆满了成品。二十个竹篮,大小不一,样式各异,有的素净,有的装饰了花朵或彩布。三十个小星星串成六串,每串五个,风一吹叮当作响。十五个笔筒,八个收纳盒,二十个杯垫,整整齐齐码在稻草垫上。
林建国站起来,腰骨发出咔吧一声响。他捶了捶后腰,看着满院子的东西,长长吐出一口气。
“齐了。”
李秀兰也直起腰,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她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更重了,但嘴角带着笑。
“齐了。”
林晓月数了数:二十加三十加十五加八加二十,总共九十三件。如果全部按最低价卖,也能卖一百多块。如果运气好,能卖两百块。
两百块。在1998年,是一笔巨款。
“明天打包。”林建国说,“得找东西装。这么多,不好拿。”
“用麻袋。”李秀兰说,“篮子摞起来,用绳子捆好。小件装在布袋里,我连夜缝一个。”
“嗯。”林建国点头,“我去借秤。县里卖东西,得有秤。”
“爸,还要准备零钱。”林晓月提醒,“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毛票,都要有。”
“家里没多少零钱。”李秀兰皱眉,“都是整的。”
“去小卖部换。”林建国说,“用整钱换零钱,王叔应该肯。”
“还要带干粮。”林晓月继续说,“赶集一天,中午得吃饭。带馒头,带水。县里东西贵,不在那儿吃。”
“对,带干粮。”李秀兰起身去厨房,“我晚上蒸一锅馒头,再煮几个鸡蛋。”
“妈,我帮你。”
“你别动,刷了一天漆,手都熏黄了。去洗洗,歇着。”
林晓月没歇。她打来一盆水,把刷漆的工具洗干净。刷子上的毛掉了一半,清漆罐也见了底。她把罐子倒过来,控出最后几滴,刷在最后一个杯垫上。
这个杯垫是她自己编的,歪歪扭扭,但刷上清漆后,竟然有了点艺术感——如果抽象也算艺术的话。
她拿起杯垫,对着夕阳看。琥珀色的竹篾,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虽然粗糙,虽然幼稚,但这是她亲手做的。
上一世,她没做过任何手工。读书,考试,工作,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不停转,却不知道为什么转。这一世,她坐在院子里,刷着清漆,闻着竹子的清香,听着父母劳作的声音,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晚饭还是清汤挂面,但李秀兰煎了三个鸡蛋——一人一个。金黄的煎蛋卧在面条上,油汪汪的,香得让人流口水。
林晓月夹起煎蛋,咬了一口。真香。1998年的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蛋黄橙红,蛋白紧实,和后来超市里卖的不一样。
“妈,你吃。”她把鸡蛋夹给母亲。
“你吃,长身体。”李秀兰夹回来。
“爸也吃。”
“你吃,爸不爱吃鸡蛋。”
推让了半天,最后林晓月把鸡蛋分成三份,每人一份。林建国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默默吃了。
夜里,李秀兰果然连夜缝了个大布袋,蓝底白花,用的是旧床单改的。林建国把篮子摞起来,用麻绳捆成两捆,试了试重量。
“还行,能扛动。”
林晓月也没闲着。她把所有小件——星星、笔筒、杯垫、收纳盒——分类装进布袋,又在布袋外面缝了几个小口袋,分装零钱、干粮和水壶。
“月月,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李秀兰催她。
“马上就好。”林晓月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用牙咬断线头。
布袋缝好了,鼓鼓囊囊的,拎起来沉甸甸的。她把它放在床边,躺下,却睡不着。
明天就要去县里了。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