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林建国要去砍竹子，林晓月非要跟着。

“山里有蛇，有虫子，你去干什么？”林建国不同意。

“我想看看竹子是怎么长的。”林晓月拉着父亲的衣角，“爸爸，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乱跑。”

林建国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李秀兰给她戴了顶草帽，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煮鸡蛋：“饿了就吃。”

父女俩一前一后出了门。林建国扛着柴刀，背着绳子，林晓月跟在他身后，小小的身影在土路上蹦蹦跳跳。

九月的山村，天高云淡。路边的稻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稻穗垂着头，风吹过，沙沙地响。远处是连绵的山，青黛色，一层叠一层，像用淡墨晕开的水墨画。

“爸爸，山里有熊猫吗？”林晓月问。其实她知道没有，但五岁孩子应该会问这种问题。

“熊猫在四川呢，咱们这儿没有。”林建国笑，“咱们这儿有野兔，有山鸡，有时候还能看见松鼠。”

“松鼠长什么样？”

“小小的，尾巴大大的，毛茸茸的，在树上跳来跳去，可快了。”

“我想看松鼠。”

“那得看运气。松鼠机灵着呢，听见人声就跑了。”

进了山，路就不好走了。林晓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后面，草叶划过小腿，痒痒的。林建国走一段就回头看她，见她跟得上，才继续往前走。

竹林在半山腰，一片青翠。竹子高高细细的，竹叶密密匝匝，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风一吹，整片竹林哗哗地响，像海潮。

“就在这儿。”林建国放下柴刀，选了根粗细合适的竹子，“月月，站远点，别让竹屑崩着眼睛。”

林晓月退到一边，看父亲砍竹子。柴刀举起，落下，咔嚓一声，竹子应声而倒。父亲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老手。

“爸爸，你什么时候学会砍竹子的？”

“从小就学。”林建国又选了一根，“你爷爷教的。他说，山里人，靠山吃山。竹子是好东西，能编筐，能盖房，能做家具，嫩笋还能吃。”

“爷爷……”林晓月对这个爷爷没什么印象。她出生前爷爷就去世了，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

“你爷爷手艺才好呢。”林建国一边砍竹子一边说，“他会编竹席，编得又细又密，夏天铺在床上，凉快。还会做竹椅，竹凳，竹床。可惜，我没学全。”

“那爸爸你会做什么？”

“我就会点简单的。”林建国砍倒第三根竹子，开始削枝杈，“编个篮子筐子还行，复杂的就不行了。你妈手巧，她编的东西比我好。”

“那是因为妈妈用心。”林晓月说。

林建国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她：“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净说大人话？”

林晓月心里一紧，赶紧岔开话题：“爸爸，你看那根竹子，弯弯的，像不像弓？”

“哪儿呢？”林建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哦，那根啊，是弯的。弯的竹子不值钱，编东西不好用。”

“但可以做别的。”林晓月跑过去，摸了摸那根弯竹，“比如……做个小弓箭，给我玩。”

林建国笑了：“你想要弓箭？行，等爸爸有空了，给你做一个。”

“不要。”林晓月摇头，“这根竹子留着，我有用。”

“你能有什么用？”

“现在不能说。”林晓月神秘兮兮地，“反正留着，以后你就知道了。”

林建国摇摇头，没再问。孩子嘛，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砍了七八根竹子，林建国用绳子捆好，扛在肩上。竹子在肩上颤悠悠的，林晓月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很宽厚，很稳，但她也看见，父亲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爸爸，累吗？”

“不累。”林建国喘着气说，“这点东西，算什么累。在工地，扛水泥，一袋一百斤，一天要扛几十袋，那才叫累。”

林晓月不说话了。她知道父亲在工地受过多少苦。上一世，父亲就是因为长期扛重物，腰肌劳损，后来发展成腰椎间盘突出，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

“爸爸，以后咱们不去工地了。”她说，“就在家编篮子，我帮你卖。”

“好。”林建国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林晓月个子小，有些陡坡得手脚并用。林建国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稳住肩上的竹子，走得很慢。

“月月，要是累了，爸爸背你。”

“我不累。”林晓月咬着牙。其实很累，腿像灌了铅，但她不想让父亲再增加负担。

走到山脚，她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林建国也放下竹子，坐在她旁边，从兜里掏出水壶，递给她。

“喝点水。”

林晓月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是早上灌的凉白开，已经有点温了，但很解渴。

“爸爸，你也喝。”

林建国接过水壶，仰头喝了几口。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还很年轻，但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眼角有细纹，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黝黑，嘴唇因为缺水有点干裂。

“月月。”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你说，咱们这篮子生意，真能做长久吗？”

“能。”林晓月斩钉截铁。

“为啥这么肯定？”

“因为……”林晓月脑子飞快地转，“因为城里人喜欢手工的东西。电视上说，这叫……这叫回归自然。他们用多了塑料的，铁的，就想用点竹子的，木头的，觉得有味道。”

“回归自然……”林建国重复着这个词，似懂非懂。

“就是觉得竹子做的，比塑料的好。”林晓月简单解释，“而且咱们的篮子好看，有花样。只要一直出新样子，就一直有人买。”

“可花样总会用完的。”

“用不完。”林晓月说，“妈会绣花，可以在篮子上绣花。爸爸你会木工，可以给篮子加个木盖子，或者做个小机关。我……我可以画样子，画小动物，画花草，妈妈照着编。”

林建国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装这么多东西？”

“电视上看的。”林晓月又把锅甩给电视。

“电视真是个好东西。”林建国感慨，“等咱们挣钱了，也买个彩电，大的，让你天天看。”

“不要。”林晓月摇头，“买彩电的钱，不如存着，以后去县里租个铺子，专门卖咱们的东西。”

“租铺子？”林建国瞪大眼睛，“那得多少钱？”

“不知道，但肯定能挣回来。”林晓月说，“镇上人少，县里人多。县里卖了，再去市里。市里卖了，再去省城。总有一天，咱们的东西能卖到全国去。”

她说得兴起，没注意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月月。”林建国打断她，“你……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林晓月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一个五岁孩子，不该知道这些，不该想这些。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她低下头，声音小下去。

林建国叹了口气，把她搂进怀里：“爸知道，你是想让家里过得好。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咱们先把手里的篮子编好，卖好，挣点踏实钱。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好吗？”

“嗯。”林晓月靠在父亲怀里，闻到他身上汗水和竹子混合的味道。

是她太急了。重生回来，她知道未来二十几年会发生什么，知道哪些机会能抓住，哪些坑要避开。她恨不得一天之内把所有的规划都实现，让父母立刻过上好日子。

可她忘了，父母不知道。他们生活在1998年，眼前最大的烦恼是下个月的米钱，是她的学费，是冬天取暖的煤。对他们来说，去县里租铺子，去市里卖货，是天方夜谭，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爸，对不起。”她小声说。

“傻孩子，道什么歉。”林建国笑了，抱起她，又把竹子扛上肩，“走，回家。你妈该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