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林晓月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透过木窗往外看。父亲林建国正在把劈好的竹条捆成捆,母亲李秀兰在井边打水,哗啦哗啦的声响在清晨格外清晰。
今天是农历八月初六,镇上赶集的日子。
林晓月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那件粉色连衣裙——昨天母亲熬夜给她改过,腰身收了一点,裙摆放长了一寸,还缝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在领口。她光脚跳下床,跑到门边,看见院子里已经摆了好几个编好的竹篮。
六个。整整六个。
圆的、方的、带盖的、不带盖的。最特别的是一个小提篮,篮身细密,提手用彩色塑料绳编了花纹,红黄绿三色交错,在晨光里鲜亮亮的。
“醒了?”李秀兰回头看见她,甩甩手上的水,“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妈妈,这些全是你编的?”林晓月跑过去,蹲下来看那些篮子。
“你爸也帮忙了。”李秀兰擦了擦汗,“昨晚编到后半夜,可算赶出来了。就是不知道……”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能。”林晓月斩钉截铁,“肯定能。”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其实也没底。上一世她没卖过东西,更没在九十年代的农村集市上卖过东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必须成功。
早饭是昨晚剩的面条,简单热了热。林建国扒得很快,吃完一抹嘴:“我去借三轮车。秀兰,你把篮子装好,用稻草垫着,别碰坏了。”
“哎。”李秀兰应着,去屋里翻稻草。
林晓月赶紧把最后一口面条塞进嘴里:“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林建国皱眉,“集市人多,挤得很。你在家看家。”
“我要去。”林晓月放下碗,跑到父亲面前,“我能帮忙。我会算账,还会吆喝。”
“你才多大,会算什么账。”林建国失笑,但看她执拗的样子,又软下来,“行行行,去去去。不过说好了,到了集市不许乱跑,不许离我跟你妈超过三步远。”
“嗯!”林晓月用力点头。
三轮车是跟隔壁王叔借的,很旧,骑起来嘎吱嘎吱响。林建国在前面蹬,李秀兰抱着林晓月坐在车斗里,篮子用稻草仔细垫好,码在脚边。
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鸡鸣狗吠。村道上没什么人,只有早起的老人背着锄头下地。车轮碾过土路,扬起细细的灰尘。
林晓月紧紧抱着母亲的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路两边。
这是1998年的秋天。路边的土坯房灰扑扑的,墙皮斑驳脱落。有户人家院里种了棵柿子树,果子还没红,青涩涩地挂在枝头。池塘里有鸭子在游,扑棱棱溅起水花。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陈旧,贫穷,但又莫名地……真实。
上一世她离开这里,去了城市,住楼房,坐地铁,用手机,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她明白了,少的是这种粗糙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真实。
“月月,冷不冷?”李秀兰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不冷。”林晓月摇头。其实早上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但她心里热烘烘的,像揣了团火。
蹬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上。远远就看见集市入口挤满了人,三轮车、板车、自行车堵成一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叫声混在一起,嗡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就在这儿吧。”林建国找了块空地方,把三轮车停好,“这儿不挡道,人也多。”
确实是个好位置,在集市中段,旁边是卖布鞋的老太太,对面是卖鸡蛋的老汉。林建国从车上卸下几块木板,架在三轮车边上,搭成个简易摊子。李秀兰把篮子一个一个摆上去,又拿出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铺在下面。
六个篮子一字排开,在灰扑扑的集市上,竟然有点显眼。
尤其是那个彩色提手的小篮子,阳光一照,红黄绿三色亮得晃眼。
“多少钱一个?”林晓月问。
林建国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大的……三块?”林建国试探着说,“小的两块?”
“太便宜了。”林晓月摇头,“妈妈编一个要一天,爸爸劈竹条、做提手也要半天。一个篮子光功夫就不止两三块。再说,咱们的篮子比别人的好看。”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卖竹篮的摊位。那摊子上的篮子又大又粗糙,提手就是两根竹条随便一拧,也要卖两块五。
“那……大的四块,小的三块?”李秀兰说。
“五块和四块。”林晓月说,“那个带彩色提手的,六块。”
“六块?”林建国瞪大眼睛,“谁买啊?六块能买三斤肉了。”
“试试嘛。”林晓月眨眨眼,“万一有人买呢?”
摊子摆好了,人渐渐多起来。赶集的人从摊前走过,有的看一眼,有的摸一摸,问问价,摇摇头就走了。
“太贵了。”一个中年妇女拿起那个彩色提手的小篮子,翻来覆去看,“这么小,要六块?抢钱呢。”
“大姐,你看这手工。”李秀兰赶紧说,“这提手是我编了一晚上的,你看这花纹,多细。这篮子装个毛线啊零钱啊,又好看又结实……”
“不要不要。”妇女放下篮子,走了。
林建国蹲在路边,闷头抽烟。李秀兰站在摊子后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林晓月心里也急,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妈妈。”她扯扯李秀兰的衣角,“你得吆喝。”
“吆喝啥?”
“就说,手工竹篮,结实耐用,样式新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林晓月说,“声音大点,笑眯眯的。”
李秀兰脸红了:“这……这多不好意思。”
“那我来。”林晓月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手工竹篮——好看又结实——阿姨姐姐们来看看——”
奶声奶气的童音,脆生生的,在嘈杂的集市上格外突出。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穿着改过的粉色裙子,站在摊子后面,踮着脚吆喝,那画面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哎哟,这小姑娘真能干。”卖布鞋的老太太笑了,“几岁啦?”
“五岁。”林晓月大声说,“奶奶,买篮子吗?我妈妈编的,可好看了。”
老太太凑过来看,拿起一个方形的篮子:“这个装鞋样子好。多少钱?”
“四块。”林晓月说,“奶奶要是买,我让妈妈给你在提手上缠个布条,不磨手。”
“还挺会做生意。”老太太乐了,掏出四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行,给我拿一个。”
“谢谢奶奶!”林晓月接过钱,递给母亲。李秀兰赶紧用碎布条在提手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递给老太太。
开张了。
虽然只卖了四块钱,但开张了。
林建国站起来,掐灭烟头,眼睛亮了。李秀兰也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模样。
“月月,你歇会儿,妈妈来。”她把女儿拉到身后,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小,但比刚才大多了,“手工竹篮——自家编的——看看啊——”
又有人围过来。这次是个年轻媳妇,牵着小女孩。小女孩指着那个彩色提手的小篮子:“妈妈,我要这个,好看。”
“这个六块。”林晓月赶紧说,“姐姐,这个篮子装糖果最好了,你提着去上学,小朋友都羡慕你。”
小女孩眼巴巴看着妈妈。年轻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掏了钱:“就你嘴甜。给,六块。”
第二个篮子卖出去了。
接下来像是开了个好头。一个来买菜的阿婆买了个大篮子,说装菜结实。一个中年男人买了个带盖的,说要放工具。不到一个小时,六个篮子卖出去四个,只剩下一个大的和一个带盖的。
“三十四块了。”林晓月蹲在车斗里,小声数钱。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一块的,最大面额是五块,叠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捆着。
三十四块。在1998年,一个普通工人一天的工资也就二十块左右。他们一早上,卖了三十四块。
“我就说能行。”林晓月抬头看父母,眼睛亮晶晶的。
林建国蹲在摊子边,一张一张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嘴角咧到耳根:“真能行。这比工地挣得多。工地一天十五,还要扣饭钱。这半天就三十四,本钱就几根竹子……”
“还有塑料绳呢。”李秀兰提醒,但脸上也是藏不住的笑,“三毛钱一卷,用了半卷,一毛五。竹子是自家的,不算钱。功夫……功夫也不算钱。”
“怎么不算钱?”林建国说,“你的功夫,我的功夫,都是钱。但就算算上功夫,也挣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收摊,回家。今天中午吃肉!”
“还有一个大篮子和一个带盖的没卖呢。”林晓月说。
“不卖了,留着家里用。”林建国大手一挥,“走,买肉去!”
一家三口推着三轮车往肉摊走。林晓月坐在车斗里,抱着那摞钱,像抱着什么宝贝。
肉摊在集市另一头,要穿过整个集市。林建国蹬着车,李秀兰在旁边扶着篮子,林晓月左看右看,眼睛不够用。
卖布的摊子,花花绿绿的绸缎堆成山。卖锅碗瓢盆的,搪瓷盆铝锅摆一地。卖糖人的,老大爷手巧得很,捏个孙悟空活灵活现。卖糖葫芦的,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阳光下发光。
林晓月盯着糖葫芦,咽了咽口水。
“想吃?”李秀兰看见了,笑着问。
“不想。”林晓月摇头,“省钱。”
“今天挣钱了,该花就花。”林建国停了车,掏出一块钱,“老板,来串糖葫芦。”
糖葫芦递到手里,林晓月咬了一口。又酸又甜,糖壳脆脆的,山楂软软的。上一世她吃过很多糖葫芦,北京的,天津的,贵的,便宜的,但没有一串比得上现在这串。
“甜不甜?”李秀兰问。
“甜。”林晓月把糖葫芦递过去,“妈妈你尝尝。”
“妈不吃,你吃。”
“爸爸也尝尝。”
“爸不吃,你吃。”
推让半天,最后林晓月举着糖葫芦,父母各咬了一颗。林建国咬得太大,酸得龇牙咧嘴,逗得林晓月咯咯笑。
肉摊到了。案板上摆着半扇猪,肥瘦相间,油光发亮。
“老板,割二斤五花肉,要肥点的。”林建国声音洪亮。
“好嘞!”摊主手起刀落,切下一大块,上秤一称,“二斤二两,算你二斤。四块八。”
林建国掏钱,五块的票子递过去,找回两毛。他把两毛钱塞给林晓月:“留着,买糖吃。”
“谢谢爸爸。”林晓月捏着那两毛钱,心里盘算着能买什么。
两毛钱,能买四颗水果糖,或者两根铅笔,或者一个作业本。在1998年,两毛钱还能买到东西。
买完肉,又去买了块豆腐,一把小葱。林建国还想买条鱼,被李秀兰拦住了:“够了够了,省着点花。月月的学费还没交呢。”
提到学费,林建国不说话了。林晓月心里一紧。是了,她马上要上小学了。学费、书本费、杂费……加起来要一百多块。
一百多块,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
“回家。”林建国说,声音低了些。
回去的路上,气氛不如来时轻松。林晓月知道父母在想什么。今天挣了三十四块,看着多,但除去成本,再算上功夫,其实没剩多少。要凑够学费,还得卖很多很多篮子。
“爸,妈。”她开口,声音在颠簸的三轮车上有些飘,“我们多做点花样。不光编篮子,还能编别的。”
“编什么?”李秀兰问。
“编收纳盒,编笔筒,编小动物。”林晓月说,“我去陈老师家看电视,电视里城里人喜欢这些,摆在桌子上,可好看了。”
“小动物?”林建国笑了,“竹条硬邦邦的,怎么编小动物?”
“能编。”林晓月认真地说,“妈妈手巧,肯定能编。编个小兔子,编个小狗,编个小鸟。小孩喜欢,大人也喜欢。”
李秀兰想了想:“倒是可以试试。竹条泡软了,能编出形状来。”
“还能染颜色。”林晓月趁热打铁,“用染料染,红的蓝的绿的,编出来更好看。还能刷清漆,亮晶晶的,不怕脏。”
“那成本就高了。”林建国说。
“贵了卖贵点。”林晓月说,“一个笔筒卖两块,一个收纳盒卖三块,一个小动物卖五块。买的人觉得新鲜,肯定愿意掏钱。”
林建国不说话了,只是蹬车。但林晓月看见,他的脊背挺直了些,蹬车的动作也有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