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林晓月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生生憋醒的——五岁的膀胱实在太小。她迷迷糊糊爬起来,摸黑下床,脚趾撞到小板凳,疼得倒抽冷气。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从木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切出几道惨白的光条。她凭着记忆摸到尿桶边,掀开木盖,解决完后打了个寒颤。
秋夜的凉意从脚底漫上来。她踮着脚尖回到床上,裹紧薄被,却再也睡不着了。
二十二岁的脑子在黑暗里格外清醒。
昨晚父亲说“试试”,但怎么试?拿什么试?家里有多少本钱?父母能接受多大程度的改变?她一个五岁孩子,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窜。
她侧过身,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墨蓝的天幕在褪色,像被水晕开的蓝墨水。
1998年9月2日。
距离父亲原定出发的9月4日,只剩两天。
两天时间,要说服父亲放弃一份已经谈好的工作,转而尝试一个五岁孩子随口说的、毫无把握的小买卖。
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她没有退路。上一世父亲就是这一天走的,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牛仔包,在村口上了那辆破旧中巴车。母亲抱着她,一直挥手,直到车变成一个小黑点。那天晚上母亲没吃饭,坐在灶台前发呆,她喊了好几声,母亲才回过神来,眼睛是红的。
不能再这样了。
林晓月坐起来,开始盘算。家里现在有什么?最值钱的是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是前年父亲攒了半年钱买的。再就是母亲陪嫁的缝纫机,蝴蝶牌,老式脚踏的。还有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刨子、锯子、凿子,装在木箱里,保养得很好。
存款……应该不超过五百块。这是她根据记忆推测的。因为上一世母亲做手术时,家里连三千块都拿不出来,还是借的。
五百块,在1998年能干什么?
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可以交半年电费,但要做生意……杯水车薪。
窗外传来鸡鸣,一声接一声,嘹亮而固执。天彻底亮了。
林晓月下床,穿上那件粉色小裙子。裙摆已经有些短,露出胖嘟嘟的小腿。她走到镜子前——其实不是镜子,是母亲陪嫁箱子上嵌的一块水银玻璃,已经有些花了。
镜子里的小姑娘,圆脸,大眼睛,齐耳短发睡得像鸡窝。她抬起手,摸了摸脸。皮肤很嫩,很软,是孩子特有的质感。
“林晓月。”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现在五岁。”
声音又细又软,奶声奶气。
“但你不是真的五岁。”她又说,努力让声音沉下来,“你是二十八岁的林晓月。你经历过一次失败的人生,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救这个家,救你爸,救你妈,救你自己。”
镜子里的小姑娘嘴巴一开一合,表情严肃,但配上那张肉嘟嘟的脸,只显得滑稽。
她叹了口气,开始梳头。手指不灵活,发卡怎么也夹不好,折腾了半天,刘海还是乱七八糟地翘着。最后她放弃了,用皮筋在头顶扎了个小揪揪,像棵发育不良的豆芽。
厨房传来动静。是母亲起来了。
林晓月走出房间,看见李秀兰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锅里的水还没开,咕嘟咕嘟冒着泡。
“月月怎么起这么早?”李秀兰回头看见她,有些惊讶,“再去睡会儿,饭好了叫你。”
“我睡不着。”林晓月走到灶台边,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妈妈,我帮你烧火。”
“可别,一会儿烫着。”李秀兰拦她,“乖,去洗脸,水给你打好了。”
院子里的搪瓷盆,盛着半盆凉水。林晓月蹲下来,撩水扑在脸上。水很凉,激得她一哆嗦。但脑子清楚了些。
她慢慢洗脸,脑子里继续盘算。
竹编生意……可行吗?
她记得,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正是手工艺品开始兴起的时候。城市里流行“回归自然”、“手工制作”的概念,很多景区、精品店都会卖手工编织的篮子、收纳盒、装饰品。如果做得精致,有设计感,应该不愁销路。
但问题是,怎么让父母相信这个市场存在?
一个五岁孩子,总不能跑去跟父母说:“我来自未来,我知道十年后手工编织品会火。”
那会被当成妖怪的。
“月月,吃饭了。”李秀兰在屋里喊。
早饭是稀饭,咸菜,还有昨晚剩的半块红烧肉,热了热放在她碗里。林晓月看着那块肉,夹起来,一分为二,一半给父亲,一半给母亲。
“你自己吃。”林建国把肉夹回她碗里,“小孩子长身体,多吃肉。”
“我吃不了这么多。”她又夹回去,“爸爸今天要去镇上,要走很多路,要吃肉才有力气。”
林建国愣了愣,笑了:“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懂事?”
“我一直都懂事。”林晓月低头扒稀饭,声音闷闷的。
李秀兰和林建国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饭吃得差不多时,林建国放下碗,抹了把嘴:“秀兰,一会儿我去镇上,找老陈问问。”
老陈是镇上的木匠,林建国跟他学过徒。
“问什么?”李秀兰问。
“问问镇上有没有人收手工活。”林建国说,“竹编也好,木工也好,只要能在家做,能换钱就行。”
“工头那边……”
“先拖着。”林建国点起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有些模糊,“就说家里有事,晚几天去。真要不行……那就不去了。”
“可是……”李秀兰欲言又止。
“没有可是。”林建国打断她,声音很沉,“昨晚我想了一夜。月月说得对,钱是挣不完的。我这一走,一年回一次,等她长大了,我都不认得她了。”
林晓月鼻子一酸,赶紧埋头喝稀饭。
“那……你去问问吧。”李秀兰轻声说,“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接点缝纫活。王婶说镇上服装厂有时候会外发,缝个裤脚,钉个扣子,一件一毛钱。”
“一毛钱你也干?”林建国皱眉。
“一毛钱不是钱?”李秀兰给他盛了碗稀饭,“积少成多。再说了,月月眼看要上小学,学费、书本费、杂费,哪样不要钱?”
“我会想办法。”林建国把烟掐灭,站起来,“我走了,中午不回来吃饭,别等我。”
“带俩馒头。”李秀兰追到门口,塞给他一个布包。
林建国接过,揉了揉林晓月的脑袋:“在家听妈妈话。”
“嗯。”林晓月点头,“爸爸早点回来。”
林建国走了。脚步声在清晨的村道上渐行渐远。
李秀兰开始收拾碗筷。林晓月帮忙擦桌子,动作笨拙,抹布拧不干,在桌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行了,我自己来。”李秀兰接过抹布,“你去玩吧。”
“我不玩。”林晓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妈妈,我想学编篮子。”
李秀兰动作一顿:“你学这个干什么?竹条锋利,容易割手。”
“我不怕。”林晓月走进厨房,拖出那个竹编箱子,“妈妈教我,我想学。”
李秀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想学。”林晓月打开箱子,拿出那本手工书,翻到竹篮那一页,“妈妈你看,这个篮子多好看。我们要是能做出来,肯定能卖钱。”
“你知道什么叫卖钱?”李秀兰失笑,“这篮子编一个要两天,卖贵了没人要,卖便宜了不够功夫钱。”
“那就做快点。”林晓月固执地说,“妈妈一个人编要两天,我和妈妈一起编,一天就能编好。爸爸会木工,可以做架子,做手柄,做得更结实更好看。我们去镇上卖,一个篮子卖五块钱,一天编一个,一个月就有一百五十块钱。”
李秀兰愣住了。
她蹲下来,看着女儿:“月月,这些……谁教你的?”
林晓月心一紧。说太多了。
“电视上看的。”她急中生智,“昨天在陈老师家,电视里说,手工的东西值钱。”
这倒是真的。陈老师家是村里少数有电视机的人家,有时候放学,陈老师会让他们看一会儿动画片。
“电视上说的也不能全信。”李秀兰摸摸她的头,“好了,妈妈要扫地,你自己玩去。”
“妈妈!”林晓月拉住她的衣角,仰着脸,眼睛湿漉漉的,“你就教教我吧,我保证好好学。你看,我手很巧的。”
她伸出小手,努力做出灵活的样子。
李秀兰看着她,看着那双和自己很像的大眼睛,心软了。
“就一会儿。”她说,“学不会可不许哭。”
“嗯!”林晓月用力点头。
李秀兰从院子里抱来一捆处理过的竹条,又搬来两个小马扎。母女俩坐在院子里,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
“看好了。”李秀兰拿起两根竹条,交叉,开始编底,“先这样,再这样,压一挑一,要编紧,不能松……”
林晓月目不转睛地看着。
她以为自己学起来会很快——毕竟二十八岁的灵魂,理解步骤应该不难。可现实是,她高估了这具身体。
手指太短,力气太小,竹条又硬又韧,根本不听使唤。她想模仿母亲的动作,可手指笨拙得像胡萝卜,不是压错了,就是挑反了,好不容易编了两行,歪歪扭扭,松松垮垮,像条快死的蜈蚣。
“不对,这里要压过去。”李秀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做,“对,这样……哎,又错了。”
一遍,两遍,三遍。
林晓月急得满头大汗。明明脑子里清楚得很,可手就是跟不上。竹条的毛刺扎进指腹,火辣辣地疼。她想用力,可五岁孩子的力气,连把竹条掰弯都费劲。
“算了,你还小,学不会正常。”李秀兰看她急得快哭了,接过她手里的半成品,“等你再大点,妈妈再教你。”
“我能学会!”林晓月咬牙,又拿起两根竹条,“妈妈,你再教我一遍。”
李秀兰叹了口气,又演示了一遍。
这次林晓月放慢了动作,一点一点,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手指。竹条在她手里颤抖,但终于,她编对了一行。
虽然还是很丑,很松,但至少是对的。
“对了!”李秀兰惊喜道,“月月真聪明!”
林晓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编这一行,用了将近二十分钟。而母亲编同样的长度,只要两分钟。
照这个速度,别说一天一个篮子,一个星期能编出一个就不错了。
而且……她的手在抖。不是累的,是气的。气这具不中用的身体,气这笨拙的手指,气这该死的无力感。
“休息会儿。”李秀兰看出她的沮丧,起身去倒水。
林晓月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上面有好几个被竹刺扎出的小红点。她握了握拳,又松开。
不行,不能急。
她现在是五岁,有五岁的局限,但也有五岁的优势。比如,她有足够的时间。距离小升初还有七年,距离高考还有十三年。她不需要一蹴而就,可以慢慢来。
但父亲等不了。家里的经济状况等不了。
她需要想别的办法。
“月月,喝水。”李秀兰端来一碗凉白开。
林晓月接过,小口小口喝着。眼睛在院子里扫视,大脑飞速运转。
父亲会木工,母亲会编竹。这是现有的技能。家里有地,但不多,种点菜自己吃还行,卖钱不够。村里有竹林,竹料是现成的,几乎零成本。
但怎么卖出去?卖给谁?卖多少钱?
她记得,镇上每五天有一次集市,附近几个村的人都会去赶集。可以先去集市摆摊试试水。但集市上卖竹篮的肯定不止他们一家,要想脱颖而出,得有特色。
特色……
林晓月的目光落在母亲刚刚编的那个篮子上。很传统的样式,圆底,直身,提手是两根竹条拧成的。结实,耐用,但……普通。
“妈妈。”她放下碗,“你会编别的样子吗?”
“别的样子?”李秀兰不解,“篮子不都这样吗?”
“不是。”林晓月跑回屋,拿来那本手工书,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个,有盖子的,可以当野餐篮。这个,方形的,可以放书。这个,下面有脚,可以防潮。”
李秀兰凑过来看,眼睛慢慢亮了:“这些……倒是不难。就是要多费点工夫。”
“费工夫不怕。”林晓月说,“好看,就能卖贵点。”
“可镇上人,会买这么花哨的篮子吗?”李秀兰还是犹豫。
“试试呗。”林晓月用父亲的话回她,“不试试怎么知道?”
李秀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呀,今天像个小大人似的。”
林晓月心里一咯噔,赶紧低下头:“我就是……就是想帮爸爸妈妈。”
“知道。”李秀兰把她搂进怀里,声音温柔,“我们月月最懂事了。”
母亲的怀抱很暖,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林晓月靠在她怀里,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眼眶又热了。
上一世,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她,在她高考前夜,在她失恋痛哭时,在她每一次挫败时。母亲的怀抱永远是她最后的退路。
可后来,母亲病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抱不动她了。
“妈妈。”她闷声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傻话。”李秀兰笑了,“妈妈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那爸爸呢?”
“……爸爸也会。”
林晓月抱紧母亲的腰。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父母为了钱发愁,不会让母亲累出病,不会让父亲落下腰伤。
她要他们好好的,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