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雪落得更急了。
不是飘,是砸,像天穹在往下泼铁锈色的灰。每一粒都带着刺骨寒意,砸在冰面上“啪”地炸开,溅起微不可察的红雾。南境寒潭的冰层早已碎成蛛网,裂隙深处透出幽蓝光晕,那是命河的裂口,正缓缓张开,如同天地睁开了第三只眼。
命轨罗盘悬于九天,青铜巨轮缓缓转动,纹路如活蛇游走。指针指向沈无妄,刻着“逆命当诛”的古篆在云层中回响,一声比一声重,像是要把他的名字钉进轮回簿。
锁链垂落。
九道银灰色的链子从劫云中探出,每一节都比人臂还粗,链身布满符文,未至身前,沈无妄体内经脉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喉头一甜,血顺着嘴角流下,在下巴凝成一滴,坠地即冻。
他没动。
右眼金纹暴涨,逆命之瞳强行撕开天机迷雾,直视那罗盘命轨。识海如被千刀割裂,太阳穴突突跳动,血从耳道渗出。可他咬着牙,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插进大地的断枪。
“来吧……”他声音沙哑,像是从砂石里碾出来的,“这一劫,我等了三世。”
风忽然停了。
苏昭月跪坐在冰面上,双手撑地,指尖压着护符的灰烬。她的三生瞳还在运转,残光忽明忽暗,像是油尽灯枯的烛火。眼前画面闪现——桃树下,小丫头踮脚把桃木符塞进他手里,说“我只愿你平安”。
下一瞬,画面断裂。
她猛地一颤,心口剧痛,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肉。记忆断了。她忘了桃树,忘了那个冬天,忘了自己为何要给他护身符。
可心口的疼还在。
她抬手抹了把唇角的血,指尖发抖:“为什么……这么疼?”
没人回答她。
可她知道是谁让她疼的。
她抬头,看见他站在前方三步,满身是血,右眼金纹如火,左眼黑洞淌血。他没回头,可那背影像一座山,死死挡在她和天罚之间。
锁链逼近。
第一道“哗啦”一声抽来,直取沈无妄脖颈。他侧身避过,肩胛被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喷出来,瞬间冻成红冰。第二道、第三道接连袭来,他左闪右避,动作越来越慢,脚步已在打滑。
第七道锁链缠上他左腿,符文亮起,经脉“嘣”地断裂两根。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手撑冰面,指缝间渗出血水。
苏昭月瞳孔一缩。
她想动,可身体僵硬,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她看着他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被击倒。她看着他右眼金纹裂入脑髓,看着他七窍溢出血丝,看着他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直到那一句,穿透风雪,狠狠砸进她心里:
“要动她——先踏我尸!”
她浑身一震。
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怜悯。
是因为熟悉。
这句话,她听过。在第一世,她站在道台之巅,剑尖抵着他心口时,他也是这么说的。那时他已被剜七十二根灵骨,只剩一口气,却还是笑着对玄霄子说:“要杀她——先杀我。”
她忘了许诺,忘了誓言,忘了自己为何要斩断因果。
可她记得这个声音。
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开她强行封死的心门。
远处,笛声变了。
陆小鱼的骨笛不再呜咽,而是转为一声尖锐长鸣,像是从地狱深处拔出的刀。音波穿透风雪,直接刺入沈无妄识海。
刹那间,幻象炸开。
第一世,祭坛之上。
幼年的沈无妄被铁链钉在石台,七十二根灵骨从脊背穿出,血染白衣。玄霄子持刀而立,白须飘动,神情肃穆。
刀落。
可就在刀锋触及魂核的瞬间,玄霄子袖中一道金光悄然洒下,护住那点命火不灭。
画外音响起,是陆小鱼的声音,轻得像梦话:“师父……你早就在保他了。”
沈无妄识海轰然炸裂。
他猛地抬头,怒视空中罗盘投影:“既救我,为何废我?!”
玄霄子面容浮现于罗盘中央,白衣胜雪,眉心烙印闪烁。他看着沈无妄,眼神无波,声音如天道回响:
“此消彼长,乃天地存续之基。你逆之,便是毁世。”
沈无妄冷笑,血从嘴角溢出:“那你告诉我,她三世牺牲,换来的真是天下太平?还是你口中‘秩序’的祭品?”
玄霄子未答。
只淡淡道:“若你不堕,她不得升。命理如秤,不得不为。”
锁链再度逼近,九道齐动,如蟒群扑食。
沈无妄咬破舌尖,催动《逆命九劫经》第七劫。魂火自七窍溢出,化作黑焰缠绕周身。他一步踏出,硬生生撞断一道锁链,反手抓住另一条,猛地一扯!
“轰!”
冰面炸裂,一名监命使被拽得踉跄前冲。沈无妄眼中杀意暴涨,右手成爪,直取其咽喉!
可就在这时,苏昭月突然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知道,不能再看他一个人挡在前面。
净世莲心骤然爆发,乳白光芒自她心口冲天而起,如一轮小太阳炸开。光芒所及,三道锁链瞬间崩解,化作飞灰。
她站在光中,发丝全白,脸颊苍白,可眼神清亮。
她看懂了。
从陆小鱼的笛音,从玄霄子的“不得不为”,从沈无妄一次次赴死般的守护,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清算。
这是灭口。
玄霄子要的,不是惩罚逆命者。
他要的是彻底抹除“变数”,重启轮回,让一切回到“她升他堕”的旧轨。他不在乎谁死,他在乎的是“秩序”不乱。
而她,就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变数。
她缓缓转身,看向沈无妄。
他正与三名监命使缠斗,左臂几乎被锁链绞断,鲜血淋漓。他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有震惊,有担忧,有本能的阻挡欲。
可她没退。
她一步步走向他,踩碎冰面,踏过血痕。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手,指尖轻轻触上他染血的脸颊。
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可那触感,却比雷击更猛烈。
沈无妄浑身一僵。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得能穿透风雪:
“信我一次。”
话音未落,她猛然转身,纵身跃入寒潭中央那道命河裂隙!
衣袂翻飞,如蝶投火。
“以我残魂,逆焚命盘。”她口中默念《往生咒》终章,声音渐弱,身影沉入幽蓝光芒之中。
“不——!”沈无妄怒吼,想要扑过去,却被两名监命使联手锁住双臂。
空中罗盘剧烈震颤,指针“咔”地一声,从中断裂!
“轰——!”
命河裂隙爆发刺目白光,直冲云霄。劫云震荡,九道锁链寸寸崩解。玄霄子投影剧烈扭曲,面容第一次出现波动。
就在这天地失序的刹那,沈无妄眼中金纹炸裂,右眼流出黑红血泪。他没有犹豫,左手并指如剑,竟无视血肉之躯,径直穿入自己胸膛!
没有皮肉撕裂的恐怖声响,只有一声闷响,仿佛天钟被撞。他竟是从剧烈跳动的心脏本源中,强行摄出了一团燃烧的精血。
那团血悬浮在他掌心,光芒明亮到刺眼,代价是,他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衰败下去,仿佛生命被瞬间抽空。
下一瞬,他一脚踹开身前监命使,纵身跃向命河裂隙边缘,将那团精血狠狠按进虚空!
“同生契——成!”
血光炸开,如莲绽放。
禁忌契约烙入命轨:
“我生,她生;我死,她亦死。”
从此,他们不再是此消彼长的劫数。
而是同生共死的命缚。
玄霄子投影剧烈摇晃,终于溃散。
可就在彻底消失前,他的目光竟越过沈无妄,望向远处笛音来向,低语如风:
“小鱼……才是命外之人。”
话音散,投影灭。
命轨罗盘“轰”然崩碎,三片碎片飞旋。两片化光消散,最后一片坠入寒潭深处,隐没不见。
风雪停了。
劫云退散。
天地一片死寂。
沈无妄跪在裂隙边缘,大口喘息,胸口血流不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团精血已与苏昭月的命格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微弱,却真实。
他还活着。
她也活着。
他笑了。
笑得极轻,极淡,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冷都化开了。
“这一次……”他低声说,手指轻轻抚过裂隙边缘的冰棱,像是在触碰她的脸,“换我守你。”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
沈无妄猛地抬头。
南境山脚下,巫族村落的方向,冲天火光撕裂夜幕。浓烟滚滚,映红半边天。
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呼喊穿透风雪,带着撕心裂肺的焦急:
“昭月——!!!”
是阿箬。
沈无妄瞳孔骤缩。
他缓缓站起,抹去脸上血污,将破碎的黑袍紧了紧。
他知道,天阙大军来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三步之隔。
不会再有单人独挡。
他转身,面向火光方向,一步一步,踏过碎冰。
背后,命河裂隙中,一点微弱的白光悄然亮起,像是回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