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舔着焦黑的断梁,噼啪作响。
沈无妄贴在倾倒的石墙后,背脊紧贴冰冷的碎砖。他呼吸压得极低,像怕惊动风里飘的灰。苏昭月伏在他背上,头靠着他肩窝,发丝被血黏成一缕一缕。她的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可每一次起伏,都牵着他左胸那道未愈的伤口——同生契在响,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他心口穿过去,连到她命脉上。
他动一步,她就痛一次。
远处,天阙甲卫提着符灯巡夜。青铜灯盏悬在铁链上,光晕扫过废墟,映出地上拖行的血痕、断裂的骨铃、烧塌的图腾柱。风一吹,那些碎骨相撞,发出“叮”的一声,像谁在哭。
沈无妄右眼金纹微闪,瞳孔深处浮现出淡金色的丝线——那是气运锁链,从每座营帐顶端垂下,交织成网,罩住整个村落。诛邪大阵已成,只差一点引信,就能将这片土地彻底焚灭。
他盯着最近的一道锁链节点,藏在旗杆顶的符匣里。
三步远。一个甲卫正站在下面,手按刀柄,目光扫来扫去。
沈无妄没动。他等。
他知道,只要他出手,杀气一起,阵法就会响应。三十息内,百名甲卫围杀,他撑不住。苏昭月也撑不住。
他低头,侧脸蹭过苏昭月的发。那点温热还在,哪怕微弱,也在。
他闭了闭眼。
脑海里又浮现她跃入寒潭那一瞬——白发飘起,衣袂翻飞,像一片雪落进深渊。她指尖碰他脸颊,声音轻得像梦话:“信我一次。”
他就信了。
信她能斩断命轨,信她能毁掉罗盘,信她能逃开这该死的此消彼长。
可她没逃。她跳下去了。
他咬牙,牙根渗出血腥味。
这一世,换我护你。
不是说说而已。
他睁开眼,右瞳金纹暴涨,视野中气运锁链骤然清晰。他看准甲卫换岗的间隙,足尖一点地面,整个人如鬼魅般贴地滑出,背上的苏昭月竟未晃动分毫。
一步。
两步。
三步。
他到了旗杆下。
断剑无声出鞘,剑尖挑向符匣。
“铛——!”
一道符光炸开,锁链崩断一瞬。
甲卫猛地回头,符灯照亮沈无妄半边脸——焦黑皮肉,右眼流血,左胸破洞未愈,血不断渗出。
“敌袭!”甲卫怒吼,拔刀。
沈无妄不答。剑回,横削。
刀未出鞘,人头已落。
他抬脚踢起尸身,甩进阴影,动作干净利落。可就在他转身刹那,左胸猛然一抽——
“呃!”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同时,背上的苏昭月浑身一颤,唇角溢出血丝。
同生契反噬。
他伤人,阵法震命轨;命轨震,她遭殃。
他喘着气,伸手摸她心口。那里隔着衣衫,也在微微发烫,像有火在烧。
“对不起……”他低语,声音哑得不像人声,“再忍一忍。”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村庙塌了一半,神像断首,躺在泥灰里。只有供桌后的石台还立着,上面刻着巫族古文:“承命者生,逆命者烬。”
阿箬就倒在那石台上。
她仰面躺着,双眼未闭,手里死死攥着一块桃木符。木符染满血,正面刻着“昭”字,背面是四句咒言:“以血养命,以命护根,魂不离土,根不断春。”
沈无妄走近时,脚步慢了下来。
他认得这块符。
第一世,桃树下。她才十岁,穿着粗布裙,把符塞进他手里,说:“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那时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她不是不信命,她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活。
沈无妄缓缓跪下,伸手合上阿箬的眼。
“我知道她不想死。”他低声说,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所以这一次,我带她走。”
他伸手去取那块桃木符。
指尖刚触到木面,记忆突然刺来——
画面一闪:年幼的苏昭月躲在祭坛后,看沈无妄被钉在石台,七十二根灵骨穿背而出。她捂着嘴,指甲抠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裙上。她没哭,只是反复念:“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只要你活着……”
沈无妄猛地抽手,像被烫到。
他盯着那块符,喉咙发紧。
原来她早就懂。
懂这命理相噬,懂她强则他死,他活则她衰。
可她还是把符给了他。
她宁可自己碎,也不愿他亡。
“我真是个混账。”他哑声说。
就在这时——
“师父别太冷酷啦。”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烟尘中传来。
沈无妄猛地抬头。
陆小鱼站在断墙缺口处,盲眼泛着血丝,骨笛抵在唇边,指尖缠绕着几缕灰黑色的气流,像是从死人身上抽出来的残劫之力。
她笑了,可笑得很难看:“一个人扛天命,会死的。”
沈无妄瞳孔一缩:“你怎么在这?!”
“我听见了。”她抬起脸,血泪顺着脸颊流下,“你和昭月姐的命运,在一起碎。那声音……比雷还响。”
她抬手,骨笛横吹。
“嗤——!”
一道尖锐笛音直刺阵法节点,三处符光同时震颤,裂出细纹。
甲卫惊呼:“劫力干扰!结阵护主!”
陆小鱼不管,继续吹。笛音越来越急,残劫之力如蛇缠上沈无妄的断剑,剑身竟泛起一层幽光。
“快!”她咬牙,“我撑不了十息!这条缝,只能开一次!”
沈无妄没动。
他看着她指尖渗血,骨笛已有裂痕。他知道,她每用一次《拾劫诀》,都在透支命格。
“走啊!”陆小鱼吼,“你还想让她死第二次吗?!”
沈无妄终于动了。
他背起苏昭月,断剑前指,冲向主营帐。
身后,陆小鱼笛音未停,整个人摇摇欲坠,却死死站着,像一根插在废墟里的旗。
主营帐内,烛火未熄。
玉案上,放着一卷命简。
沈无妄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反手关门。他把苏昭月轻轻放在角落的软垫上,自己踉跄几步,扑到玉案前。
命简自动展开,浮出文字:
“斩净世莲心者,可代承天罚。莲心未灭,祭品仍定苏昭月。”
沈无妄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笑了。
笑声低哑,像砂纸磨过铁锈。
“代承天罚?”他喃喃,“所以只要杀了她,就能替天受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倒是算得清楚。”
他抬手,断剑高举,狠狠劈下!
“轰——!”
命简爆出血光,反震之力如重锤砸来。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简上。
几乎同时——
“咳!”苏昭月猛地呛出一口血,心口衣衫瞬间浸透。
沈无妄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她躺在那儿,脸色白得透明,三生瞳微微颤动,像是随时会碎。可她还活着。还喘着气。
他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手抖得不成样子,轻轻抚她心口。
“对不起……我又害了你……”他声音发颤,“我明明说好要护你,可每次……每次都是你替我受罪。”
他额头抵着她肩膀,像在求饶。
“若天要她死,我便弑天。”他低吼,声音撕裂,“若命要她祭,我便逆命!我不信什么此消彼长,不信什么天命难违!她若死,我便让这天地陪葬!”
帐外,陆小鱼的笛音越来越弱。
阵法正在恢复。
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
苏昭月睁开了眼。
她眼神涣散,三生瞳中轮回虚影一闪而逝,像是燃尽前的最后一道光。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你……又要替我死吗?”
沈无妄浑身剧震,像被雷劈中。
他抬头看她,右眼金纹剧烈跳动,几乎要裂开。
她居然醒了。
她居然看见了。
她居然……问出了这句话。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艰难抬手,指尖碰他染血的脸颊,像那日在寒潭边。
很轻,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这次……”她喘着气,声音微弱,“换我,护你。”
沈无妄猛地摇头:“你疯了?你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
她没答。只是抬手,握住断剑剑刃。
“嘶——”剑刃割破她手掌,血顺着剑身滴落。
可她没松。
“可我还能走。”她嘴角微扬,极轻,极淡,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
沈无妄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掌心的血,看着她眼里那点不肯熄的光。
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里有血泪滚下。
他伸手,扶她坐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她一手扶他肩,一手握剑,站了起来。
两人并肩而立,站在摇曳烛火下,一个重伤将死,一个魂魄将散,却都站着。
帐外,陆小鱼的声音传来,带着喘:“师父!大阵重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无妄低头看她:“怕吗?”
她摇头:“有你在,不怕。”
他点头,握紧断剑。
“那就走。”
两人转身,推帐而出。
外面,火海如幕。千军万马已列阵,甲胄森然,刀枪如林。诛邪大阵的符光在头顶汇聚,即将引爆。
可他们没停。
一步一步,走向火光深处。
陆小鱼站在远处断墙上,骨笛垂下,指尖最后一缕劫力消散。她仰头,听见命河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转动。
她喃喃:“听见了……新的断裂声。”
风卷起灰烬,掠过废墟。
在寒潭最深处,一片青铜残片静静悬浮,缓缓旋转,指针虽断,却仍在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