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在脚下裂开,像命格崩断时的脆响。
沈无妄站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没再往前。他站得笔直,可身子已经在抖。黑袍被血浸透,贴在皮肉上,左眼空洞淌着黑红的血,右眼却亮得吓人,金纹爬满半张脸,像是要把整颗头颅烧穿。
风停了。
雪也停了。
连空中那些交错的命格红线都凝住了,像被冻在天上的蛛网。
苏昭月还跪着,双手覆在心口,指尖压着那点护符的灰。她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可胸口起伏得厉害。她没抬头看他,可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追他的影子——从他杀穿甲卫,到站定在她眼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
她知道他是真的来了。
不是幻象,不是劫力投影,不是命轨回响。
是他本人。
满身是血,残躯未倒,硬生生从北荒走到南境,踏碎风沙,撕裂云层,只为到她面前。
她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
不能动。不能软。不能看他。
《断缘诀》还在体内运转,三生瞳缓缓开启。轮回虚影在她身后浮现:第一世,她站在道台之巅,手中长剑刺入他的胸膛,血溅白袍,他仰头看她,嘴角竟有笑;第二世,她在黄泉尽头,魂火被抽离,化作灯芯燃烧万年,他背对她立于高台,一语不发;第三世,她在寒潭边焚符,灰烬随风而散,他在千里之外睁开独眼,逆命之瞳第一次流下血泪……
每一幕闪过,她发丝就白一缕,肌肤冷一分,存在感淡一分。
她在抹去自己。
从这天地间,从因果中,从他命里。
“你不懂。”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沈无妄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
那只手沾满血,指节破裂,虎口裂开,掌心全是刀痕与灼伤。他抬得很慢,像是怕惊走什么,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苏昭月猛地一颤。
她想后退,可膝盖发软,动不了。
她只能看着那只手,一点点靠近。
近得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烧红的铁。
她下意识闭眼。
可他的手指还是碰到了她的脸。
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抚过她冰凉的 cheek,从颧骨到下颌,带着血,留下一道红痕。
触感传来的一瞬,两人同时一震。
她像被雷劈中,浑身发麻,呼吸骤停。
他指尖发抖,却没收回。
“这一世,”他嗓音沙哑得不像人声,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的,“换我求你活。”
苏昭月猛地睁眼。
她看见他的脸。
近在咫尺。
满是血污,左眼黑洞,右眼金纹炸裂,可那眼神——烫得能把冰烧穿。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不需要”,想说“你走”,可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出不来。
她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甜,一口血涌上来,从嘴角溢出。
《断缘诀》反噬。
她强撑的施法正在崩溃。
沈无妄眼神一紧,手本能地收紧,指尖陷进她皮肤。
她疼得一颤,却没躲。
“你还斩得下去吗?”他低声问,声音很轻,像哄孩子。
她没答。
可她放在心口的手,松了半寸。
那点护符的灰,从指缝间滑落,随风飘散。
陆小鱼的笛音忽然变了。
不再是呜咽,不再是断续。
是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像刀刃划开夜幕。
紧接着,那点飘散的灰烬突然停在空中,一粒粒悬浮,像是被无形之力托起。它们开始移动,拼凑,渐渐显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桃树下,十岁的苏昭月,穿着粗布衣裙,小脸冻得发红。她踮着脚,把一块桃木护身符塞进沈无妄手里。他瘦得皮包骨,躺在破庙角落,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喊“冷”。
“你拿着,”小丫头声音很轻,“阿箬说,桃木辟邪,能挡灾。”
他虚弱地摇头:“不要。你留着。”
“我不怕。”她倔强地把护身符按进他手心,“我只愿你平安。”
画面戛然而止。
灰烬散落。
可那句话,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沈无妄识海。
“我只愿你平安。”
不是“别死”,不是“活着”,是“平安”。
他愣住了。
逆命之瞳中的金纹忽然剧烈震颤,像是被什么击中。记忆洪流冲破封印,一幕幕闪现:第一世她剜心封印时,最后一句是“活下去”;第二世她魂火将熄,望着黄泉笑说“至少他自由了”;第三世她在寒潭边焚符,指尖抚过灰烬,低声说“这次换我守你一次”……
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是她一直在救他。
用命,用魂,用一世世的记忆和温度。
而他呢?
他以为她是因他而强,所以她必须弱。
他以为她是他的劫,所以要毁她成全自己。
他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
“原来……”他喃喃道,声音发颤,“是你一直在救我?”
话音未落,他猛然抱住头,发出一声低吼。
逆命之瞳金纹炸裂,血从右眼涌出,顺着眼角流下。
他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伤。
是因为心。
疼得他跪了下去。
苏昭月看着他,眼眶发热。
她想伸手,可手指僵在半空。
不能碰。不能软。一旦心软,前功尽弃。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再度结印。
《断缘诀》重新运转。
三生瞳最后一次开启,轮回虚影浮现——这一次,是她亲手斩断命格红线的画面,每斩一寸,天地震颤,她自身也随之崩解。
她要彻底抹去自己。
从这世间,从因果中,从他的命里。
“你不配懂。”她声音冷下来,像是把心也冻住了,“我不需要你来求我活。我只想……你不再为我受劫。”
沈无妄猛地抬头。
他看见她再次结印,看见她发丝全白,看见她指尖开始透明。
她要消失了。
真真正正地,从这世上消失。
“不——!”
他怒吼一声,猛地站起。
下一瞬,他怒吼着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胸膛!
没有皮肉撕裂的恐怖声响,只有一声闷响,仿佛天钟被撞。他竟是以逆命之力强行贯穿己身,从燃烧的心脏中,逼出了一缕最本源的命血!
那一滴血浮在空中,殷红如日,他以指为笔,蘸着这滴足以让他形神俱灭的命血,在虚空疾书——
“你不斩我,我便不灭!”
血字成形刹那,《逆命九劫经》自燃,经文浮现在他背后,九道劫纹逐一点亮,每亮一道,天地震一下。
第一道亮,冰面炸裂,寒气冲天。
第二道亮,空中命格红线剧烈震颤。
第三道亮,九碑残影轰然倒塌。
第四道亮,沈无妄七窍流血,可他还在写。
第五道亮,他双腿跪地,脊背弓起,像承受着万钧重压。
第六道亮,他右眼金纹裂至耳根,瞳孔深处浮现出三生因果的虚影。
第七道亮,血字开始发光,如烙印般沉入虚空。
第八道亮,断裂的命格红线一根根重新连接,因果链强行锚定。
第九道亮——
“轰!”
天地一静。
命河翻涌,劫云炸开,一道血色光柱从天而降,直贯沈无妄头顶。他整个人被光包裹,像是被命运之链重新焊接。
血誓成立。
因果重连。
他以心头血为引,以魂魄为祭,逆改天命规则。
苏昭月施法骤停。
她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空中那行血字缓缓沉入命河,化作一道永不磨灭的契约。
“你疯了……”她声音发抖,“这样会耗尽你所有命元,你会死——!”
沈无妄低头看她。
满身是血,衣袍破碎,可他嘴角竟扯出一丝笑。
那笑很轻,很淡,却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冷都化开了。
“那你……”他低声说,手指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颊,指尖沾血,留下一道温热的痕,“还斩得下去吗?”
她没说话。
可她放在心口的手,彻底松了。
净世莲心的光芒黯了下去。
她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动摇。
像是冰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照了进来。
就在这时——
天际雷云骤聚。
紫黑色劫云翻滚,一道古老符印缓缓浮现,如轮盘般缓缓转动。
命轨罗盘。
虚影初现。
玄霄子的气息自高空垂落,冰冷、威严,带着不容违逆的秩序之力。
冰面残存的玉令碎片突然共鸣,映出天阙诏令:“逆命者沈无妄,乱因果,当诛!”
沈无妄缓缓抬头,右眼金纹未散,冷冷一笑:“来一个,杀一个。”
他没松开她的脸。
那只沾满血的手,依旧抚在她颊上,温热未散。
她没躲。
也不敢动。
她只觉心跳快得发疼,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们之间,三步的距离早已被踏碎。
如今,只剩下一掌之隔。
指尖相触,血脉相连。
风雪未再起。
可天地屏息。
下一瞬——
“轰!”
一道紫雷从天而降,直劈寒潭中心。
沈无妄猛地将她拉入怀中,转身背对雷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
雷光炸开,冰面轰然塌陷,裂出巨大深坑。
他站在坑边,将她护在怀里,一动不动。
她靠在他胸前,听得到他心跳——微弱,紊乱,却还在跳。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上他后背的伤口。
血,正不断涌出。
她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
他杀得干脆,杀得沉默,眼中没有光,只有她。
最后一名甲卫倒下时,刀尖滴落的血在冰面炸开一朵红花。沈无妄没回头,一步踏出,碎冰裂成蛛网。第二步,风忽然停了。第三步,雪悬在半空,不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