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市的解放路是一条老街,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枝桠在街道上空交错成拱。127号是一家名为“旧时光”的书店,门面不大,橱窗里摆放着一些旧书和文房四宝。
林回推开玻璃门,门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内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混合的特殊气味,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书。一个白发老人正站在梯子上整理最高一层的书籍。
“请问,陈墨先生在吗?”林回问道。
老人没有回头,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我就是。需要什么书自己找,左边是按作者分类,右边是按年代。”
林回走近几步:“我不是来买书的。有人让我来找您。”
这时,陈墨才缓缓转过身。他看起来七十多岁,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清醒。他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仔细打量着林回。
“谁让你来的?”
林回犹豫了一下,取出那枚“灰烬回响”的印章:“这个,您认识吗?”
陈墨的目光在触碰到印章的瞬间凝固了。他接过印章,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动作近乎虔诚。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回。
“你是林振声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孙子,林回。”
陈墨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示意林回跟着他,穿过一排排书架,来到书店后面一个安静的小房间。房间里也堆满了书,但比外面整齐得多。一张老旧的写字台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井然有序。
“坐吧。”陈墨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则在写字台后的椅子上坐下,“你父亲呢?”
“三个月前去世了。”
陈墨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林守诚也走了啊...时间真快。”
林回敏锐地注意到“也”这个字:“您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陈墨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我和你祖父是生死之交,看着你父亲长大。只是后来...有些事发生了,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和信件。陈墨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林回。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站在一座石桥上,背景是江南水乡的典型风景。左边的青年眉目清秀,正是年轻时的祖父林振声;右边的则是一脸书卷气的陈墨。两人都穿着中山装,手里各拿着一本书,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这是1938年春天,在苏州拍的。”陈墨的声音变得遥远,“那时候我们刚刚大学毕业,满腔热血,觉得可以用书本改变世界。”
“我祖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林回问道,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
陈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知道‘灰烬回响’是什么意思吗?”
林回摇摇头。
“那是我们那个小团体的名字。”陈墨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光,“‘灰烬’,是因为我们传递的那些书,很多都被当局焚烧过;‘回响’,是希望那些思想能像回声一样,在人们的心里久久回荡。”
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笔记本,翻开某一页,递给林回。页面上是一个名单,用娟秀的小楷写着十几个人名,每个人名后面都有简短的备注:职业、特长、最后一次联系时间。
林振声的名字排在第三位,备注是“茶叶商人,善组织与隐藏,1949年春赴港”。
“赴港?”林回惊讶地抬起头,“我祖父1949年去了香港?”
陈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是计划去的,但没有成行。”他的表情变得凝重,“1949年4月,我们计划护送最后一批珍贵文献离开大陆。你祖父负责最重要的部分——七箱手稿和孤本。但在出发前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有人告密。”陈墨的声音低沉,“我们之中出现了叛徒。你祖父的仓库被搜查,那七箱书全部被查获。幸运的是,你祖父当时不在现场,逃过一劫。不幸的是,那些书...全部被当众焚烧了。”
林回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画面:火光冲天,书页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而那些书,是祖父和同伴们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下来的。
“那之后呢?”
“那之后,组织解散了。成员们各奔东西,有的去了海外,有的隐姓埋名。”陈墨看着林回,“你祖父留了下来,继续经营茶叶生意,但再也不参与任何文化活动。他一直试图找出告密者,直到去世都没有放弃。”
林回突然想起那些笔记本中涂抹掉的字迹,那些模糊的记录:“我祖父留下了很多笔记,但有些地方被涂改了...”
“那是为了保护还活着的人。”陈墨解释道,“即使到了晚年,你祖父依然谨慎。他知道那些秘密可能会给后人带来危险。”
“危险?现在还有什么危险?”林回不解。
陈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突发心脏病。医生说是长期压力过大导致的。”
“你确定吗?”陈墨的目光锐利起来。
林回愣住了:“您什么意思?”
陈墨从铁盒底部拿出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但没有拆封。信封上写着“陈墨兄亲启”,落款是“林振声”,日期是“1985年3月”。
“你祖父去世前一年寄给我的,嘱咐我在适当的时候打开。”陈墨小心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但我一直没找到‘适当的时候’,直到今天。”
信不长,只有一页纸。陈墨看完后,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他将信递给林回:“你自己看吧。”
林回接过信纸,祖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墨兄如晤:
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恐时日无多。有件事压在心底多年,今日决定告知于你,望能代为转达守诚,若他愿意听的话。
当年告密者,我已知其身份。不是外人,正是守诚的生母,我的妻子沈静秋。
此事我隐瞒一生,实因难以启齿。静秋当时受人胁迫,其弟被当局扣押,不得已而出卖我们。她事后悔恨不已,不久便郁郁而终。我从未告诉守诚真相,只说他母亲是病故。
近日我整理旧物,发现静秋留下的忏悔书,方知她当年曾试图挽回,但为时已晚。我将忏悔书与一些重要物品藏于老宅东厢房第三块地砖之下,若守诚问起,可告知他。
另,近日我总觉有人暗中监视宅院,不知是否与旧事有关。若我遭遇不测,请务必提醒守诚小心。
振声 手书”
林回读完整封信,手微微颤抖。祖母是告密者?那个在父亲口中温柔贤淑、早逝的母亲,竟然是导致祖父事业失败、书籍被焚的叛徒?
“这...这是真的吗?”林回的声音干涩。
“你祖父从不说谎,尤其是在这样的事上。”陈墨沉重地说,“而且,他信中提到有人监视,这让我很在意。你父亲真的是自然死亡吗?”
林回回想起父亲去世时的情景。他接到通知时,父亲已经被送到殡仪馆。律师解释说,父亲独自在家中心脏病突发,等保姆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林回与父亲关系疏远,他没有要求尸检,只是按照程序办了后事。
“我不知道...”林回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这不是巧合...”
“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你现在的处境可能很危险。”陈墨严肃地说,“有些人,即使过去了几十年,也不希望旧事重提。”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陈墨警觉地走到窗边,微微掀开窗帘向外看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书店对面,车里坐着两个人,正朝书店方向张望。
“你快走,从后门。”陈墨迅速转身,从书架后拉出一个帆布包,“这里面是一些你祖父当年留下的资料,我本来想找机会交给你父亲的。现在你带上,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您...”
“我没事,他们找的是你,或者是你手里的东西。”陈墨将帆布包塞给林回,推着他往后门走,“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以为熟悉的人。有些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林回被推到了后门边,陈墨握住门把手,最后一次看着他:“你祖父是个好人,你父亲也是。但他们都有不得不保守的秘密。现在这些秘密传到了你这里,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但也要承担知道真相的代价。”
“什么代价?”
“有些真相,一旦知晓,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陈墨说完,打开了后门,“保重,林回。如果有什么发现,可以到这个地址找我。”
他塞给林回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
林回来不及多问,就被陈墨推了出去。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是高墙。他刚走出几步,就听到书店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和男人的喝问。
林回心中一紧,想要回去,但想起陈墨的嘱咐,咬了咬牙,转身向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七拐八绕,林回不熟悉这里的路,只能凭着直觉前进。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看到旁边有一扇半掩的木门,闪身躲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院子,晾晒着一些衣物。一个老太太正在收衣服,看到林回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林回气喘吁吁,不知如何解释。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指了指院子另一头的小门:“从那边出去,左转就是大路。”
林回感激地点点头,穿过院子,从小门离开了。正如老太太所说,出门左转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他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随便开。
车上,林回打开帆布包,里面是几本笔记本、一些照片和信件,还有一个小铁盒。他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枚和陈墨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灰烬回响”印章,只是略小一些。印章下压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若欲知全部真相,寻《星火集》全本。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也在最显眼之处。”
这是什么意思?林回皱紧眉头。《星火集》全本?学术界一直认为《星火集》的全本已经不存在了,现存只有一些残卷和手抄片段。难道祖父保护下来的,就是全本?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先生,咱们到底去哪?”
林回想了想:“去火车站。”
他需要回老宅,去东厢房找到祖母的忏悔书,还有祖父藏在那里的“重要物品”。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确认父亲死亡的真相。
火车缓缓驶出临州市时,林回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改变。短短两天,他得知了家族中隐藏数十年的秘密,发现了祖母可能是叛徒的惊人真相,现在甚至还可能被人追踪。
他拿出手机,想给什么人打电话,却发现不知道该打给谁。父亲去世后,他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亲人了。朋友呢?那些知道他家庭背景复杂后刻意保持距离的朋友?
最终,他拨通了福伯的电话。
“福伯,是我。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
“小回?你在哪?声音怎么这么急?”
“我在回程的火车上。福伯,您知道东厢房第三块地砖下有什么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太久,以至于林回以为信号断了。
“福伯?”
“你知道了。”福伯的声音异常平静,“你父亲一直没让我动那里面的东西,说等你回来,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打开。”
“您一直知道?”
“我知道一些,但不知道全部。”福伯叹了口气,“你父亲去世前一周,还去东厢房待了一整个下午。出来后,他看起来很疲惫,但也很释然,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该来的总会来,该知道的也总会知道。’”福伯停顿了一下,“小回,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你确定要继续吗?”
林回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想起陈墨的话:有些真相,一旦知晓,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从打开那个樟木箱的那一刻起,从看到祖父笔记的那一刻起,从他决定寻找陈墨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确定,福伯。我需要知道真相,所有真相。”
“那好,”福伯说,“我会准备好。你到家时,我在东厢房等你。”
挂断电话后,林回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严肃的脸,祖父模糊的面容,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祖母——沈静秋,一个温柔的名字,一个可能是叛徒的女人。
火车在轨道上规律的摇晃中前行。林回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继续前进。
因为有些回响,即使被埋藏多年,终将在灰烬中响起。
而有些真相,即使被时间掩埋,也终将浮出水面。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回握紧了手中的印章,感受着金属上精细的纹路。那上面刻着的四个字——“灰烬回响”,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只是一个神秘的符号。
它是一个承诺,一个责任,也是一个诅咒。
而他,林回,林振声的孙子,林守诚的儿子,现在是这个承诺、责任和诅咒的唯一继承人。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光明。但在隧道的另一端,光,总会在某个地方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