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林回站在老宅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边缘滴落,串成一道透明的珠帘。这座位于江南古镇深处的祖宅,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小回,你终于回来了。”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林回转过身,看到老宅的管家福伯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一盏油纸灯笼。福伯的背比记忆中更驼了,脸上的皱纹像被岁月雕刻得更加深邃。
“福伯,好久不见。”林回走过去,接过灯笼。灯笼光晕在雨幕中氤氲开一圈温暖,照亮了两人之间的雨丝。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回来看看,一定会很高兴。”福伯叹了口气,“可惜……”
林回默然。父亲三个月前去世的消息,他是通过一封律师函得知的。作为林家唯一的继承人,他被要求回来处理遗产。这个他二十年前逃离的家,如今以这种方式召唤他回来。
“先去书房吧,张律师已经等了你一会儿。”福伯引着林回穿过回廊。
书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满墙的书,红木书桌,青瓷笔筒。只是坐在书桌后的人变了,不是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父亲,而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林回先生,我是林老先生生前的代理律师,张明远。”律师站起身,递过一份文件,“这是遗嘱副本,还有一封信。”
林回接过文件,却没有立刻打开那封信。他的目光被书房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吸引——那是一个古朴的樟木箱,上面刻着复杂的纹样,箱盖上挂着一把黄铜锁。
“那是什么?”林回问道。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那是你父亲特别嘱咐要交给你的东西。钥匙在信里。”
林回这才拆开信封。里面有一把古铜钥匙,还有一页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吾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箱中之物,关乎林家三代秘密。慎启。”
字迹潦草,笔画颤抖,显然是在病重时所写。林回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怨恨、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父亲一生严厉,极少流露温情,这封信是他记忆中父亲最私人的一次交流。
“另外,”张律师的声音打断了林回的思绪,“您父亲还留下一句话,要我当面转达:‘真相从不仁慈,但逃避更残忍’。”
林回的手指摩挲着钥匙上的花纹。犹豫片刻后,他走向木箱,插入钥匙。锁簧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箱盖缓缓开启。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泛黄的笔记本,一叠老照片,和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林回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工整的毛笔字:
“林氏家史·焚书记——林振声 记于民国二十七年秋”
焚书记?林回皱起眉头。他从未听说过林家有什么“焚书”的历史。他继续翻看,里面的内容让他越来越困惑——记录的不是家族生意或日常生活,而是一些零散的观察、日期和地点,夹杂着一些看似无关的符号。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十五日,城南茶馆,周先生送来三箱。连夜处理。”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码头上货,三船‘茶叶’,实为...”
后面的字迹被涂抹掉了。
林回又拿起那叠照片。最上面的照片让他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黑白全家福,拍摄时间标注为“1939年春”。照片中,祖父林振声穿着长衫,神情肃穆地站在中央,身旁是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最让林回震惊的是,祖父手中拿着一本书,书的封面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书名:《星火集》。
这是林回大学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一本民国时期的禁书,作者不详,内容激进,呼吁社会变革,当时被当局严查。林回的论文正是探讨这本书的流传与影响,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家族竟与这本书有关。
“这怎么可能...”林回喃喃自语。
他继续翻看照片,下一张照片更加惊人:一群年轻人围坐在一处看似仓库的地方,中间堆满了书籍。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护送第五批至安全处,民国二十九年夏”。
林回的手指微微颤抖。难道他的家族,这个他一直以为只是普通商贾之家的林家,曾经参与过禁书的保护与传播?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林回坐在书桌前,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着那些笔记本。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个隐藏在家族历史中的秘密逐渐浮现:林家表面上是经营茶叶和丝绸的商人,暗地里却是一个保护禁书、为地下文化组织提供支持的中转站。
祖父林振声,这位在林回记忆中只是家族相册里严肃的老人,竟然是一位冒着生命危险保护知识火种的“书籍守护者”。而那些模糊的记录、涂改的文字、神秘的符号,都指向一个庞大的网络,一个在黑暗年代里传递光明的地下通道。
凌晨三点,林回读到了最后一本笔记的最后一页。那是祖父在1949年初写下的:
“时局将变,吾不知前路何方。所护之书已散于四方,或藏于墙内,或沉于井底,或随同志远行。愿他日太平,这些文字能重见天日,告诉后人,我们曾为何而战。”
“战?”林回轻声读出这个字。对于他这样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人来说,“战”是一个遥远的概念,是历史书上的名词,而非亲人的真实经历。
雨已经完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在庭院里。林回走到窗前,看着这座沉睡中的老宅。二十年前,他因为无法忍受父亲的严厉和控制而离开,发誓再也不回这个“腐朽、压抑”的家。但现在,这座宅院在他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而复杂。
他想起父亲最后的话:“真相从不仁慈,但逃避更残忍。”
林回忽然意识到,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根。那些他曾经厌恶的“规矩”和“传统”,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起源和意义?
天快亮时,福伯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
“你父亲晚年常坐在这里,一看就是一整夜。”福伯把碗放在桌上,“他总说,有些事必须有人记住。”
林回抬头:“福伯,你知道这些事吗?祖父做的事,父亲知道多少?”
福伯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知道一些。你祖父是个勇敢的人。至于你父亲...他比你想象中更了解这一切,也承受了更多。”
“承受什么?”
“有些事,还是你自己发现比较好。”福伯摇摇头,“我只能告诉你,你父亲不让你接触家族生意,不让你知道这些历史,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林回苦笑,“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想控制我的人生。”
福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父亲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有些理解,需要时间和距离。”
福伯离开后,林回打开那个红绸包裹。里面是一枚铜制印章,刻着复杂的图案和四个字:“灰烬回响”。
这是什么意思?林回将印章翻来覆去地查看,发现在印章底部有一个微小的凹槽。他尝试按压,印章侧面弹开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纸条上是一个地址:临州市解放路127号,以及一个名字:陈墨。
临州市距离这个古镇两百公里。林回看了看手表,早上六点十分。他几乎没有犹豫,收拾起箱子里的东西,决定立刻前往这个地址。
在离开老宅前,林回最后看了一眼书房。晨光透过窗棂,在红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那里,低头阅读着什么,眉头微皱,神情专注。
“我会弄明白的,爸。”林回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揭开一个跨越三代人、缠绕着爱与牺牲、秘密与背叛的家族史诗。而那个名为“灰烬回响”的印章,正是通往这一切的钥匙。
出租车驶出古镇时,太阳刚刚升起。林回回头望去,老宅的屋顶在晨曦中泛着淡淡的光,像一头沉睡的兽,守护着它腹中的秘密。
前方,道路延伸向未知的远方。而过去,正如那些被保护下来的禁书,正一页页在他面前展开,等待阅读。
临州市解放路127号,会有什么在等着他?那个叫陈墨的人,又知道些什么?
林回握紧了手中的印章,感受着金属传来的微凉。他突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话:“每个家族都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每个子孙都是其中的一个章节。”
现在,轮到他来续写这个章节了——无论他是否准备好了。
车窗外,城市开始苏醒。而一段沉睡的历史,也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