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

重新回到清冷的夜风中，林薇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空气里不再有那股陈腐和灰尘的味道，远处宿舍区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周屿没有走向宿舍区，而是带着她走向校园更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废弃的凉亭，隐在竹林后面。

凉亭里只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积满落叶。周屿拂去一个石凳上的灰尘，示意林薇坐下，自己则靠在对面的石桌边，没有坐。

月光很淡，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一时无话。

“那两个人是谁？”林薇先打破了沉默。

周屿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从那里进去？又怎么知道找那些旧档案？”

“我看到七年前的补充规定，提到楼里有历史档案待清理。”林薇老实说，“我猜也许没清干净。赵倩的线索断了，我只能试试。”

“你就没想过，规定是七年前的，东西可能早就没了？或者，楼里可能有别的危险？”周屿的语气依旧不好，但少了之前的盛怒。

“想过。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林薇抬起头，直视他，“那发夹上的‘救命’是真的，血迹也可能是真的。赵倩的失踪和‘实验事故’有关，对吗？那根本不是普通的意外，是不是？”

周屿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漆黑的竹林深处，下颌线绷紧。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赵倩……是当年那起事故的当事人之一。但不是唯一一个。”

“事故到底怎么回事？”林薇追问。

“具体细节，被封存了。”周屿说，“我知道的也不完整。只知道，1989年春天，化学社的一次违规夜间活动，发生了严重泄漏和起火。当时在场的有几个人……赵倩是其中之一。她受伤不轻，而且……据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精神出了问题。事故后很快就被家人接走，离开了学校，后来……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林薇心头一紧，“那她的东西……”

“有些遗留在现场，包括那枚发夹。事后清理现场，一些私人物品可能被当做无关紧要的东西，和处理掉的实验废料、破损设备一起，暂时堆放在了楼里某个地方，后来大概就遗忘了。”周屿顿了顿，“直到最近……”

“直到最近，有人又找到了它？并且刻上了‘救命’？”林薇接道，“是谁？赵倩本人吗？她还活着？还是……有别人在利用这件事？”

周屿摇头，脸上露出困惑和凝重：“我不知道。赵倩当年伤得很重，精神状态也很糟，家里条件似乎不好，接走后几乎没有消息。理论上，她不太可能时隔多年再回到这里。但是……”他看向林薇，“发夹上的刻痕很新，血迹也很新。这不是恶作剧。有人想传达信息，或者……想引某些人注意。”

“引谁注意？你？还是沈雨薇？”林薇敏锐地问，“沈雨薇戴着同款发夹，她知道赵倩的事吗？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刚才那两个人，提到了沈雨薇的名字。”

周屿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们提到了沈雨薇？”

“嗯，还提到了你。他们好像对你们都很熟悉。”林薇仔细回忆，“他们说‘老大让确认东西还在不在’，还猜我是不是你们派来的。”

周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果然……他们也盯上她了。”

“他们是谁？‘老大’是谁？”林薇追问。

周屿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薇以为他不会回答。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不知道‘老大’具体指谁。”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我大概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能和当年事故的……某些掩盖有关。也可能，和现在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有关。”他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林薇，听我说，这件事比你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今晚你遇到的那两个人，只是小角色。他们背后的人，为了掩盖一些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包括杀人吗？”林薇轻声问，想起发夹上可能的血迹。

周屿没有否认，只是眼神更加暗沉。“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单独行动。不要再靠近第四教学楼，也不要再公开打听赵倩和当年的事。把那张照片从手机里删掉。”

“不行！”林薇立刻反对，“这是唯一的线索！”

“留着它，只会让你成为靶子！”周屿语气加重，“那些人已经知道你查到了赵倩。他们会盯着你。把照片给我，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你又知道多少？你为什么要卷进来？”林薇一连串地问，她看着周屿，这个总是冷静疏离的学长，此刻在她面前露出了截然不同的、焦灼而沉重的一面。“你一直在警告我，在试图阻止我，但你自己却好像深陷其中。你和沈雨薇，到底知道什么？你们在隐瞒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月光下，周屿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望着林薇执拗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想要弄清楚真相的坚定。这眼神，让他一直紧绷的、试图独自承担一切的神经，忽然有些松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挣扎和痛苦。

“因为……”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因为我的父亲，是当年负责处理那起事故后续的学校领导之一。”

他声音低沉，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旧档案室灰尘的重量：“因为我的父亲，是当年负责处理那起事故后续的学校领导之一。”

林薇愣住了。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让那份沉重和自嘲显得更加清晰。她曾猜测过他与这件事有联系，但没想到如此直接，如此……沉重。

“所以，你知道内情？”她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周屿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不，我知道的，可能只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以及我能查到的部分。事故发生时，我还没出生。后来……家里很少提。直到我上了这所高中，听到那些传言，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黑暗中第四教学楼模糊的轮廓，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过去的阴影。“我父亲的书房有个上锁的抽屉。我小时候好奇，试过很多次都打不开。高一那年，我找到了钥匙。”他转回视线，看向林薇，眼神里有一种锐利的痛楚，“里面有一些文件复印件，没有署名，没有公章，只有打印的字。是关于那次‘实验事故’的‘内部情况说明’，比校方公开的任何记录都详细，但也……更模糊。”

“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化学社夜间违规进行某种高反应性物质的兴趣实验，操作失误，引发泄漏和起火。在场的有四个人。赵倩受伤最重，面部和呼吸道严重灼伤，精神受到巨大刺激。另一个男生，当场……没能出来。”周屿的声音哽了一下，“还有一个女生，和另一个男生，受了轻伤，但事故后很快转学了，去向不明。文件里强调，事故原因是学生严重违反安全规定，擅自使用未申报的试剂，属于个人行为，与学校管理制度无关。要求‘控制影响’，‘妥善安抚家属’，‘避免对学校声誉造成损害’。”

典型的撇清责任的说辞。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就这些？”

“这些是明面上的。”周屿的眼神冷了下来，“还有一些零碎的笔记，是我父亲的笔迹，提到了‘试剂来源存疑’，‘实验目的不明确’，‘现场有非学生物品残留’，以及……‘压力来自校外某关联方’。笔记很潦草，有些地方涂改了，最后几句话是：‘痕迹必须清理干净，无论校内校外。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林薇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校外关联方？压力？清理痕迹？”她重复着这些词，“所以，那可能不是单纯的学生意外，背后还有别的原因？你父亲他……”

“他参与了‘清理’。”周屿接过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恶，“我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但结果就是，事故被定性为学生违规，主要责任推到那几个学生身上，相关记录被最小化甚至销毁，就像你看到的，赵倩的学籍资料备注都那么简单潦草。而那两个转学的，还有赵倩的后续，都成了谜。那栋楼，也被迅速边缘化，最终封闭。”

他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我来这所学校，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的态度很矛盾，他好像后悔，又好像害怕，警告我不要碰这件事，说知道太多没好处。但他越是如此，我越觉得不对劲。我开始暗中调查，查还能找到的旧资料，留意那栋楼的动静，也……留意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

“比如沈雨薇？”林薇立刻想到了那枚发夹。

周屿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沈雨薇是两年前转学过来的。她一来，就表现出对学校历史，尤其是第四教学楼传说的异乎寻常的兴趣，并且很快加入了当时没什么人气的文化推广社，成了社长。她手腕灵活，人缘好，把社团做得有声有色，也获得了查阅一些非核心旧档案的许可。我注意到她经常戴着那枚发夹，粉色蝴蝶结，塑料的，很旧了。起初我没多想，直到……大概半年前，我在她忘在社团活动室的一本旧书里，看到一张夹着的、撕掉一半的黑白照片。”

又是照片？林薇屏住呼吸。

“只剩下半张，是几个学生的合影，背景很模糊，但其中一个人的衣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蝴蝶结形状的东西，颜色看不清楚，但形状……”周屿看向林薇，“和沈雨薇戴的，很像。照片背面有残缺的字，只能看到‘…倩…念’。”

赵倩！纪念？

“我试探过她，”周屿继续说，“但她很警觉，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说是家里长辈的旧物，戴着玩。关于第四教学楼，她表现得只是好奇传说，热衷于组织‘探险’、‘探访’，但每次我想深入问些具体问题，她就会巧妙地岔开话题。我感觉她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在找什么，但她不信任我，或者说，不信任任何人。”

“所以，今晚那两个人说的‘老大’，可能不是沈雨薇，而是给她压力，或者和她有共同目标的‘校外关联方’？”林薇理着思路，“他们也在找东西？当年‘清理’时可能遗落的证据？那枚发夹，会不会就是他们找的东西之一？或者，是沈雨薇找到的？”

“都有可能。”周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桌，“发夹现在在你手里，还多了‘救命’的刻痕和血迹。这说明，有第三方，或者沈雨薇那边出了变故。刻字的人，处境可能很危险。而今晚那两个人，显然是受命来确认‘东西’还在不在原处，或者清除掉不该出现的人和线索。”

他看向林薇，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林薇，你现在非常危险。他们看到了你的脸，知道你查赵倩，还闯进了那里。我父亲当年的‘清理’或许不干净，留下了尾巴，现在有人想彻底斩断。任何试图揭开这件事的人，都会被他们视为威胁。”

“包括你吗？”林薇问。

周屿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包括我。但我父亲的身份，或许让他们有些顾忌，暂时不会明着来。但你不一样。你只是个转学生，没有背景，如果‘意外’出事，很容易被掩盖过去。”

他的话像冰水浇下，让林薇打了个寒颤。但恐惧之余，一股更强烈的不忿和执拗涌了上来。“那就让他们掩盖吗？赵倩可能还活着，在求救！当年那个死去的男生，还有转学失踪的另外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还有，如果那些人现在还在活动，他们想掩盖的，可能不仅仅是过去的事！”

她想起了那片新鲜的血迹。如果刻下“救命”的人已经遭遇不测……

周屿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明明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不肯退让的倔强。她和他一样，都被卷入了这个黑暗的漩涡，但她的反应不是逃避或妥协，而是想要撕开这层黑幕。

心底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这光芒烫了一下，微微松动。他一直独自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警惕着，查探着，孤独而压抑。父亲的警告，沈雨薇的回避，暗中可能存在的窥视……都让他如履薄冰。他习惯了一个人承受，用冷漠和疏离将自己包裹起来。

但今晚，她不顾危险闯了进去，差点出事。那一刻他赶到时的后怕和愤怒，此刻面对她执拗眼神时的心悸，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涉险。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忽然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但你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单打独斗，太容易被各个击破。”

林薇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们需要弄清楚几件事。”周屿冷静下来，开始分析，“第一，沈雨薇到底知道多少，她的立场是什么，发夹是不是她放在那里的，刻字和她有没有关系。第二，今晚那两个人，以及他们背后的‘老大’，是谁，在找什么。第三，赵倩的下落，以及刻下‘救命’的人是谁，现在是否安全。”他顿了顿，“要查这些，我们需要信息，也需要……盟友。”

“盟友？谁？”

“沈雨薇。”周屿吐出这个名字，“不管她隐瞒了什么，她肯定也在查这件事，而且可能比我们更接近某些核心。她戴着那枚发夹，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我们需要和她摊牌，至少，要试探出她的真实意图。”

“摊牌？她如果不承认，或者反过来对付我们呢？”

“那就看她怎么选了。”周屿眼神锐利，“但我们必须主动，不能被动地等她或者那些暗处的人出招。明天，我去找她。”

“我跟你一起去。”林薇立刻说。

周屿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立刻反对，而是沉吟片刻：“可以。但一切听我的，不要冲动。”

林薇点了点头。月光下，两人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同盟。紧张危险的气氛中，滋生出一丝奇异的信任和依赖。

夜更深了，风也更冷。周屿站起身：“我送你回宿舍。今晚的事，对谁都不要提，包括苏晓。”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凉亭，沿着最僻静的小路往宿舍区走。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但沉默不再充满隔阂，反而有种并肩作战的默契。

快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周屿忽然停下脚步。林薇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昏暗的路灯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柔和。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薇问。

周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回去好好休息。锁好门。明天放学后，老地方见。”

“……嗯。”林薇应了一声，心里却因为他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和眼底深藏的情绪，泛起一丝微澜。

她转身走向宿舍楼，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屿还站在原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见她回头，他似乎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才转身，大步没入夜色中。

林薇收回目光，刷卡进了宿舍楼。楼道里的灯光温暖明亮，将她从刚才那个冰冷危险的黑暗世界拉回日常。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回到寝室，苏晓已经睡了。林薇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赵倩破损的档案，周屿父亲沉重的笔记，沈雨薇神秘的发夹，黑暗中逼近的手电光，还有……周屿挡在她身前时挺直的背影，以及最后路灯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恐惧、疑惑、沉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的悸动，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将更加不可预测。

但奇怪的是，比起之前的孤独和不安，此刻她心里竟多了一点点底气。

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