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将她送至宿舍楼下，昏暗的路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没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在夜色中难以分辨，似有关切，也有未尽的凝重，随即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林薇在原地站了几秒，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刷卡上楼。

寝室里，苏晓早已睡得香甜。林薇轻手轻脚洗漱，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紧握手机和碘伏瓶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陈腐灰尘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周屿挡在她身前时的背影，他低沉嗓音吐露的关于他父亲的秘密，还有那两个人提到的“老大”和沈雨薇……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

她拿出手机，调出那张拍下的赵倩档案照片。“89年4月28日，实验事故后离校。手续未清。物品遗留。”离校，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救命”二字，是她刻的吗？还是某个知晓她遭遇的人？沈雨薇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周屿的父亲……又在掩盖什么？

问题像藤蔓缠绕。她知道周屿说得对，单打独斗太危险，必须和他一起，也必须面对沈雨薇。但沈雨薇……会坦诚吗？

疲惫终于战胜了纷乱的思绪，她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尽是摇晃的手电光和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第二天是周六。林薇醒来时已近中午。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下午三点，凉亭。周。”

下午两点五十，她提前到了凉亭。周六的校园这个角落几乎没人。她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石桌边缘。

三点整，周屿准时出现。他换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走进凉亭，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确认她无恙，才在她对面坐下。

“我联系沈雨薇了。”他开门见山，声音比昨晚平静，但依旧带着紧绷，“约了四点半，在校外‘左岸’咖啡馆。”

“她答应了？”林薇问。

“嗯，答应了，很干脆。”周屿点点头，“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平静。只说‘也该谈谈了’。”

“她也觉得是时候摊牌了？”林薇蹙眉，“那两个人昨晚提到她，她会不会有危险？”

“不清楚。但既然她敢答应见面，应该有所准备。”周屿顿了顿，看着她，“林薇，待会儿见到她，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尽量保持冷静。我们的目的是交换信息，弄清楚各自知道的部分，不是冲突。”

“我知道。”林薇深吸一口气。

“还有，”周屿的声音忽然低了些，“我父亲那边……我昨晚回去后，试探了一下。”

林薇立刻抬头看他。

周屿的嘴角抿紧。“我没提具体的事，只是问他，当年第四教学楼的事，是不是真的完全处理干净了，有没有可能还有遗漏的……东西。”

“他什么反应？”

“他很警惕，立刻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周屿苦笑，“我搪塞过去了，但他显然很不安。他警告我，不要再碰这件事，说有些旧账翻起来，会牵连很多人。他还说……当年的事，有些力量不是学校能抗衡的，让一切尘封是最好的结果。”

“力量？校外关联方？”林薇追问。

“他没明说，但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他提到……最近好像也有人旁敲侧击打听过当年的事，让他很紧张。”周屿看着林薇，“我怀疑，可能就是沈雨薇，或者她背后的人。”

线索似乎开始交织。沈雨薇的调查，可能触动了当年那些“力量”的神经。

“时间差不多了。”周屿看了眼手机，“我们过去吧。记住，见机行事。”

“左岸”咖啡馆离学校不远，这个时间点客人寥寥。周屿和林薇走进来时，沈雨薇已经坐在最里面靠窗的卡座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长发披散着，没有戴那枚粉红色的发夹。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拿铁，她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疲惫。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周屿和林薇一起进来，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眼神在林薇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对周屿点了点头：“坐。”

周屿和林薇在她对面坐下。气氛有些凝滞。

“周副主席终于肯主动找我了。”沈雨薇先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还带着林薇学妹。看来，昨晚的事情不小。”

她知道了？林薇心里一紧。

“你知道昨晚的事？”周屿面色不变。

“知道一点。”沈雨薇抬眼，“那两个人，是‘那边’养的小喽啰，办事不利索，动静太大。你们运气不错。”她的语气很平淡。

“那边？”周屿抓住关键词，“哪边？‘老大’是谁？”

沈雨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们知道了多少？”她反问，目光落在林薇脸上，“关于赵倩？关于那枚发夹？”

林薇与她对视：“我知道赵倩是1989年实验事故的受害者，重伤离校，下落不明。发夹是她的，上面有‘救命’的刻痕，还有血迹。是你放在第四教学楼后面的吗？”

沈雨薇沉默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凄凉的微笑。“是我放的。”她承认得很干脆，“但刻字和血迹，不是我弄的。”

“那是谁？”周屿追问。

“我不知道。”沈雨薇摇头，“发夹……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告诉我，这是她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当年没能带走的念想。她让我如果可能，把它‘还’到它该在的地方。”

母亲？很重要的朋友？

“你母亲认识赵倩？”林薇问。

沈雨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母亲……叫苏念。她也是当年江州一中的学生，和赵倩同班，也是……化学社的成员。”

苏念！化学社照片上那个女生？事故的另一个轻伤者？

“1989年的事故，我母亲也在现场。”沈雨薇的声音低沉下去，“她受了轻伤，但心理上……受了很大的刺激。事故后不久，她就转学离开了这里。直到几年前，她病重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告诉我一些。”

她顿了顿。“她说，那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在试剂里动了手脚，想要害人。目标可能本来是另一个人，但阴差阳错……赵倩伤得最重，还有一个男生……死了。当时场面很乱，有人威胁她们不准乱说，学校也急于平息事态，最后就按‘学生违规操作’结了案。我母亲因为害怕，也因为家里被‘安抚’了，就跟着转学了。”

“故意害人？是谁？”周屿身体前倾。

“我母亲不敢确定。但她记得，事故前，有个校外的人来过化学社，和当时带他们的辅导老师，还有一个家里很有背景的男生走得很近。那个人……好像对某种高反应性的合成实验特别感兴趣，提供了不在常规清单上的原料。”沈雨薇看向周屿，“你父亲应该清楚，那股‘校外压力’来自哪里。”

周屿的脸色更难看了。“那个家里有背景的男生，是谁？后来怎么样了？”

“他叫李俊。”沈雨薇吐出这个名字，“他家里……当年在本市很有势力。事故后，他很快就出国了，再没回来。而那个辅导老师，也在事故后不久调离了学校，下落不明。”

李俊。又一个关键名字。

“你母亲让你‘还’发夹，是什么意思？”林薇问，“为什么是现在？”

“我母亲一直对赵倩很愧疚。赵倩被接走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我母亲后来打听到，赵倩的情况很不好……可能没熬几年就……”沈雨薇的眼圈微微发红，“这枚发夹，是赵倩出事前借给我母亲戴的，一直没还。我母亲觉得，这是赵倩的执念，也许‘还’回去，能让她安息。至于为什么是现在……”她苦笑，“因为我母亲去世了。处理她遗物时，我发现了这枚发夹和她的日记。我转学过来，就是想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所以你把发夹放到那里，是希望有人发现？”周屿问。

“一开始是的。但我放的时候，发夹是干净的，没有刻字，更没有血。”沈雨薇的表情变得困惑而凝重，“我把它藏在实验园墙缝里。但没过多久，它就不见了。我以为被风吹走了。直到……林薇学妹你出现，周屿你也格外紧张，我才觉得不对劲。后来我隐约听说，有人在荒园捡到个发夹，还报了警？但消息很快被压下去了。直到昨晚，你们遇到了那两个人。他们显然是去找东西的。我才意识到，发夹可能被人拿走，并且‘加工’过了。刻上‘救命’，加上血迹……这是有人在用赵倩的名义求救，或者……警告。”

“警告谁？警告什么？”林薇追问。

“我不知道。”沈雨薇摇头，“但肯定和当年的事有关。那两个人背后的‘老大’，很可能就是当年那股‘校外压力’的延续，或者相关利益方。他们害怕旧事重提。你们昨晚的举动，肯定惊动了他们。”

周屿沉默片刻：“你母亲日记里，有没有提到更具体的线索？关于那个校外的人，或者李俊家到底牵扯到什么？”

沈雨薇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塑封保存的旧笔记本，推给周屿。“这是我母亲日记的复印件。里面提到那个校外的人好像姓‘董’，当时在一个什么化工研究所挂名。李俊家当时似乎想投资某个化工项目，可能和这个姓董的有合作。事故发生后，李俊家迅速撇清关系，把儿子送走，那个姓董的也消失了。我怀疑，当年的事故，可能就是他们违规实验的后果。”

周屿接过笔记本，迅速翻看。林薇也凑过去。泛黄的纸张上，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个少女的恐惧与疑惑。

“所以，现在的‘老大’，可能是李俊家相关的人，或者那个姓董的后代、同伙？”林薇分析道。

“很有可能。”沈雨薇点头，“而且，他们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与当年事件相关的人和地方。我最近也感觉被人盯着。”

“昨晚那两个人提到了你。”周屿看着沈雨薇，“他们知道你在调查。”

“我知道。”沈雨薇并不意外，“所以我今天才会来。周屿，林薇，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都在他们的视线里。单打独斗，我们谁都查不下去。”

“你想合作？”周屿问。

“是。”沈雨薇坦然道，“我母亲想要一个真相。我也想。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知道的，可能比我多。我们需要把信息整合起来，才有可能撬动这块铁板。”

周屿和林薇对视一眼。沈雨薇的坦白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合作可以。”周屿沉声道，“但我们必须有统一的步调，不能擅自行动。”

“我同意。”沈雨薇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救命’刻痕和血迹是怎么回事。这显然是新发生的，可能意味着还有知情人活着，并且处于危险中。我们需要找到这个人。”

“怎么找？”林薇问。

“从发夹本身找起。”周屿思索着，“除了你母亲和赵倩，还有谁可能接触过这枚发夹？你母亲日记里有没有提到赵倩的其他亲友？”

沈雨薇皱眉回想：“日记里提过，赵倩好像有个弟弟，比她小不少。事故后，他们很快就搬走了。”

弟弟……一个渺茫的线索。

“还有，”林薇想起，“赵倩的档案上，家庭住址是旧的街巷名，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们可以去查查户籍迁移记录吗？或者，通过学校当年的教职工？”

“很难。”周屿摇头，“时隔太久，而且当年的事情被刻意淡化。”他顿了顿，“也许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李俊家。如果当年的‘校外压力’真的来自他们，那他们很可能还在本地有根基。查李俊家现在的状况，也许能顺藤摸瓜。”

这同样困难重重。

“我们需要一个切入点。”沈雨薇缓缓道，“一个能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的切入点。”

三人陷入沉思。

片刻，林薇开口：“发夹上的‘救命’，是刻给谁看的？”

周屿和沈雨薇看向她。

“如果刻字的人想求救，为什么不直接报警？为什么要用一枚三十多年前的旧发夹，藏在那种地方？”林薇分析着，“除非……刻字的人知道，这枚发夹有特殊意义，会被特定的人看到。这个人，可能是当年事件的知情者，或者……调查者。”

沈雨薇眼睛微微睁大：“你的意思是，刻字的人，知道我在找这枚发夹？甚至知道周屿你在关注第四教学楼？所以用这种方式，既传递了求救信号，又不会立刻被‘那边’的人截获？”

“有可能。”周屿眉头紧锁，“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刻字的人，不仅知道当年的事，还知道我们现在在调查。他/她在暗中观察我们，并且处境危险。”

这个推断让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我们得主动引他/她出来。”周屿下了决心，“或者，引‘那边’的人出来。”

“怎么做？”沈雨薇问。

周屿的目光落在那个旧笔记本上：“我们需要放出一些‘鱼饵’，一些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接近核心证据，不得不采取行动的‘鱼饵’。比如……一份伪造的，但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当年事故真实记录摘要’，里面提到关键人物‘董’和李俊家，暗示有物理证据遗留。然后，故意让‘那边’的人知道，这东西在我们手里，并且我们打算公开。”

“太危险了！”沈雨薇反对，“这等于直接宣战！”

“就是要他们动。”周屿眼神冷静，“只有他们动了，我们才能抓住破绽，看清谁是‘老大’，也才有可能接触到那个刻下‘救命’的人。否则，我们永远在暗处打转。”

林薇看着周屿，看到他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个计划确实冒险，但也许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办法。

“我同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而坚定。

沈雨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屿，最终也缓缓点了点头。“好。那就一起。具体怎么操作？”

三人压低声音，开始详细谋划。阳光逐渐西斜。

不知过了多久，初步计划敲定。周屿收起沈雨薇母亲的日记复印件，沈雨薇重新戴上了那枚粉红色的发夹——这次，是作为合作的象征，也是诱饵的一部分。

“保持联系，用临时号码，注意安全。”周屿叮嘱。

三人先后离开咖啡馆。林薇走在最后，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傍晚略带凉意的风拂面而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沈雨薇已经走向另一个方向，周屿则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

她独自朝学校走去，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不安的悸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迈向未知却不再孤单的笃定。

合作达成，计划已定。风暴将至。

而就在她转过一个街角，即将进入校门前的林荫道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深色的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爬上她的后颈。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插进口袋，握紧了手机，步伐如常地走进了校门。

夜幕，正在缓缓降临。

暗流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