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

浅绿色的邀请函被林薇夹在了那本旧诗集的扉页里，和那枚粉红色发夹分开放置。发夹藏在笔袋最深处，邀请函则被纸张的重量轻轻压住，像一枚被特意收藏起来的、味道奇异的书签。接下来的几天，林薇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那种精确的平静。上课，记笔记，去食堂，回宿舍，偶尔在图书馆消磨掉晚自习后的时光。她不再刻意眺望第四教学楼的方向，也不再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周屿的身影。只是有时，当苏晓或其他同学又提起那个传说，或者当暮色四合，校园广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时，她翻动书页的手指会微微停顿，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某处，仿佛在倾听遥远风声里夹杂的别样讯息。

沈雨薇没有再主动找她。那个精致的、带着香味的邀约，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泛泛的招新宣传。但林薇知道不是。沈雨薇递出卡片时眼神里那抹细微的探究，提及“疑问”时那点到即止的暗示，都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牵在空气里，等待她做出选择。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女生三五成群地在操场边聊天，或绕着跑道散步。林薇借口肚子不太舒服，跟体育老师请了假，慢慢走向位于校园西北角的校医室方向。她走得很慢，目光扫过路旁宣传栏里不断更新的竞赛喜报、活动通知，最终停在了一面光线稍暗的布告板前。这里贴的多是些陈旧或不太重要的信息：失物招领（大多已过期）、上一学年的旧值班表、某个小型学术讲座的海报（日期是上周）。她的目光在其中逡巡，最终落在一张不起眼的打印纸上。

那是学生会本月的工作简报摘要，列出了一些常规检查、会议和活动安排。在“校园安全巡查”一栏，用很小的字体写着：“例行巡查区域包括：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操场、宿舍外围……及校园东北角待修缮区域（注：第四教学楼及周边）。”后面附着巡查排班表，是几个陌生的名字。周屿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这张公开的表格上。

林薇盯着“待修缮区域”那几个字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她继续往前走，经过校医室却没有进去，而是拐进旁边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路边是学校的老仓库和一片小小的苗圃。这里几乎没人，只有阳光透过高大的水杉树，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她在一张掉漆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诗集，却没有翻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沈雨薇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能背下来。那张浅绿色的卡片，此刻正躺在她衬衫内侧的口袋里，贴着薄薄的衣料，仿佛带着微弱的体温。

去，还是不去？

加入那个社团，意味着主动踏入一个可能充满未知的圈子，靠近沈雨薇，也可能……靠近周屿。意味着她将不再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但不去，那枚发夹，那片血迹，还有周屿那天黄昏晦涩不明的态度，就会像一根刺，永远扎在她平静生活的边缘，随着时间推移，或许不会自行脱落，反而会越陷越深，引发不可预知的溃烂。

风穿过苗圃，带来泥土和植物清苦的气味。远处操场上的喧闹声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林薇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睁开。她拿出手机，一个款式老旧的智能机，屏幕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她调出短信界面，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沈雨薇学姐，你好。我是高二（七）班的林薇。关于加入文化推广社的事情，我想了解更多。请问方便什么时候见面详谈吗？”

短信发送出去。没有加任何表情符号，语气礼貌而克制，符合她一贯给人的印象。

她握着手机，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暗了又亮。大约过了五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

回复很快，而且出乎意料地直接：“林薇学妹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消息。今晚七点半，学校‘书韵’咖啡馆靠窗第三张桌子，方便吗？”

书韵咖啡馆位于校园生活区边缘，是学生们自习、小组讨论或简单社交的场所，环境相对安静。这个时间点，人应该不多不少。

林薇回复：“好的，谢谢学姐。晚上见。”

放下手机，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更加紧绷。决定已经做出，路径正在展开。她将诗集收回书包，站起身。水杉树的影子在她身上移动，明明暗暗。

晚上七点二十五分，林薇提前五分钟到达“书韵”咖啡馆。推开门，咖啡和烘焙点心的甜香混合着旧书的纸墨味扑面而来。灯光是暖黄色的，不算太亮，音乐是舒缓的轻爵士。店里果然人不多，有几桌学生在低声讨论课题，角落里一对情侣共享着耳机看电影，还有一个男生独自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

靠窗的第三张桌子空着。林薇走过去坐下，这个位置能看到窗外路灯下稀疏的人影和偶尔驶过的自行车。她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然后安静地等待。

七点三十分整，咖啡馆的门被轻轻推开。沈雨薇走了进来。她换下了白天招新时的裙装，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宽松毛衣，搭配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帆布鞋，长发依然用那枚粉红色发夹别着，看起来比白天少了几分正式，多了些随和的学生气。她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看到林薇，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款步走了过来。

“等很久了吗？”她在林薇对面坐下，语气亲切自然。

“没有，我也刚到。”林薇摇头。

沈雨薇点了一杯拿铁。服务生离开后，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地落在林薇脸上。“考虑得怎么样？对我们社团感兴趣吗？”

“学姐的社团听起来很有意义，”林薇斟酌着措辞，“我对学校的历史……确实有些好奇。尤其是，一些比较老的地方。”

沈雨薇轻轻搅动着刚送来的拿铁上的奶泡，笑容不变：“老地方啊……江州一中历史挺久的，有些建筑和角落，确实藏着不少故事。有些是校史记载的，有些嘛，”她抬起眼，看向林薇，“就是口口相传，真真假假，反而更引人遐想了。比如……第四教学楼？”

她提到第四教学楼时，语气轻描淡写，就像在说操场边的某棵老树。但林薇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的光芒，那是探究，也是某种确认。

林薇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杯中透明的柠檬水和沉底的切片。“听同学提起过一些……传闻。”

“传闻总是很多。”沈雨薇笑了笑，“其实，我们社团上学期还做过一个小课题，就是整理关于学校几栋老建筑的民间故事和真实历史对照。第四教学楼那边，我们也收集过一些资料，还进去看过——当然，是在白天，得到老师许可的情况下。”她语气坦然，“里面确实很旧了，堆放了不少杂物，光线也不好。不过，历史气息很浓。”

她提到“进去看过”。林薇的心轻轻一跳。“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特别？”沈雨薇偏了偏头，似乎在回忆，“就是老教室的样子，旧课桌，破黑板，墙上有不少以前学生的涂鸦，有些年份了。对了，三楼东边那间原来的化学实验室，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能看到后面那片老实验园，视野倒是挺开阔的。”她顿了顿，看着林薇，“学妹好像对那里特别感兴趣？”

问题来了。林薇抬起眼，迎上沈雨薇的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咖啡馆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却也格外难以看清深处。“只是好奇。毕竟……传言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象。”

“好奇是好事。”沈雨薇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我们社团就欢迎有好奇心的同学。通过正规的途径和正确的方法去了解，总比私下里乱闯安全，也更有收获，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林薇不确定她是否知道那天黄昏自己和苏晓去过那里，又是否看到了什么。周屿会告诉她吗？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学姐说的是。”林薇低声应道。

“那，欢迎你加入我们。”沈雨薇笑容加深，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撕下那页纸递给林薇，“这是社团的微信群二维码，你扫一下。周末我们一般会有一次小聚，有时是读书分享，有时是策划讨论，有时……也会一起去探访一些有故事的地方。”她眨了眨眼，神态有些俏皮，冲淡了之前话语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深意，“下次活动，我会在群里通知。期待你的参与，林薇学妹。”

林薇接过纸条，上面除了二维码，还有一个手写的“沈雨薇”签名，字迹秀美。“谢谢学姐。”

“别客气。”沈雨薇站起身，“那我先走了，还有点事。咖啡我请了。”她指了指林薇那杯几乎没动的柠檬水，又对走过来的服务生示意了一下结账，动作流畅自然。

“不用了学姐，我自己……”

“就当是欢迎新成员的见面礼。”沈雨薇按下她拿钱包的手，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周末见。”

她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对林薇笑了笑，转身离开。那枚粉红色的发夹在她乌黑的发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咖啡馆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林薇独自坐在原地，直到沈雨薇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慢慢收起那张写着二维码的纸条，指尖冰凉。沈雨薇的邀请热情而周到，解释合情合理，关于第四教学楼的信息也看似坦荡。但恰恰是这种坦荡，让林薇感到一丝不协调。她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早就预料到林薇会问什么，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还有那枚发夹。一模一样的款式。沈雨薇知道吗？如果她知道，为何如此毫不避讳地戴着？如果她不知道……这巧合未免太过惊人。

林薇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酸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她拿出手机，扫描了纸条上的二维码。群名叫“文推社·薪火相传”，成员有三十多人。她的加入没有激起任何水花，群里静悄悄的。

她关掉手机屏幕，看向窗外。夜色已浓，路灯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圈。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缩着脖子，抵御秋夜的寒凉。

平静之下，暗流加速了。她已经被无形的力量推着，踏入了一片看似光鲜、实则迷雾重重的领域。沈雨薇是引路人，还是迷雾本身的一部分？周屿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周末的社团活动，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还是更深漩涡的入口？

她不知道答案。但有一点很清楚：她已经无法回头了。那枚刻着“救命”的发夹，像一个无声的诅咒，也像一个必须解开的谜题，将她牢牢绑在了这条越来越偏离日常的轨道上。

离开咖啡馆时，秋夜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拉紧外套的衣襟，将手插进口袋，指尖触到笔袋坚硬的轮廓。她抬起头，望向东北方沉沉的夜空。

第四教学楼，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