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后，天空是那种均匀的、略显苍白的灰，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变得有气无力，像稀释了的牛奶，淡淡地洒在校园里。空气凉飕飕的，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和隐约的尘土味。
社团活动地点定在靠近图书馆的一栋副楼小会议室里。林薇按照微信群里的通知找过去，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高二高三的学生，有男有女，低声交谈着，气氛轻松。沈雨薇站在前方的小白板旁，正用笔写着什么，听到开门声，转过头，对她露出熟悉的微笑：“林薇来啦，随便坐。”
林薇点点头，找了个靠后、靠近门口的角落位置坐下。她快速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没有看到周屿。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别的什么。
沈雨薇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好，人都到齐了。欢迎新成员林薇学妹。”她带头轻轻鼓掌，其他人也友善地看过来，跟着拍了几下。林薇微微欠身，算是回应。
“今天我们的活动内容，是整理一批上学期从学校档案室借出来的旧资料，主要是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校刊、活动记录和部分班级合影。”沈雨薇指了指会议室角落堆放着的几个硬纸箱，“这些资料年代久远，纸张脆弱，需要我们小心翻阅、归类，并挑出可能有数字化价值或者有趣历史片段的内容，做好摘要。”
她分发了一次性手套和记录表格，并简单讲解了注意事项。很快，大家两人一组，开始工作。和林薇分到一组的是个戴眼镜的圆脸男生，叫陈宇，高三，话不多，但做事很仔细。
纸箱里散发着浓重的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有些册子的边角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掉下碎屑。泛黄的纸张上，油墨印刷的字迹和黑白照片记录着几十年前这所校园的面貌和青春身影。广播体操比赛、文艺汇演、运动会、戴着夸张眼镜的学者讲座……时光在这些静止的画面和简短的文字报道中凝固。
林薇戴着手套，小心地翻开一本1987年的校刊。铅字排版，插图粗糙，内容充满了那个时代的质朴和热情。她逐页浏览，目光扫过一篇篇歌颂理想、勤学苦练的文章，掠过那些笑容灿烂、发型如今看来有些“复古”的学生照片。她的动作很慢，似乎在认真阅读，但心思却并不完全在这些陈年往事上。她的耳朵留意着会议室里的低声交谈，眼角的余光偶尔瞥向沈雨薇的方向。
沈雨薇正在和另一个女生整理一沓厚厚的活动记录册，她侧对着林薇，微微低头，长发滑落肩头，那枚粉红色的发夹在她深色的发间依然醒目。她一边翻看，一边轻声和同伴说着什么，时而微笑，神态专注而自然，完全沉浸在当前的工作中。
时间缓缓流逝，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陈宇忽然“咦”了一声，从他那堆资料里抽出一张单独夹着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黑白照片。“这张……好像不是集体照。”
林薇闻声看去。照片尺寸不大，画面有些模糊，似乎是在一个光线不太好的室内拍的，背景是排列整齐的实验桌和架子上一排排的玻璃器皿影子。照片中央，并肩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那个时代常见的学生装，但姿势并不像一般同学合影那样端正，而是靠得很近，男生的手臂似乎轻轻搭在女生背后的桌沿，形成一个半环抱的姿势。两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但能感觉到他们在笑，一种自然而亲密的笑容，与周围严肃的实验环境格格不入。
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写着两行小字，字迹娟秀，但因年月久远已有些晕染：“1989.春。化学社。留念。”没有具体人名。
“化学社？”陈宇推了推眼镜，“以前还有这个社团吗？没听说过。”
他们的动静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沈雨薇也走了过来，从陈宇手里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了，可能后来取消了。”她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又翻到背面看了看字迹，神色如常，“这张照片挺有意思的，记录了过去学生的课外活动。单独放一边吧，可以作为‘特色社团历史’的备选材料。”
她将照片递给林薇：“学妹，你先拿着，待会儿统一归类。”
林薇接过照片，冰凉的相纸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她低头看着照片上那对模糊却亲密的影像，“1989.春。化学社。” 化学实验室……第四教学楼里，就有一间废弃的化学实验室。沈雨薇上次提到过，三楼东边。
这只是巧合吗？还是说，过去的学生社团活动，也曾在那栋如今被视为禁忌的旧楼里开展？那对传说中的“鬼情侣”……
她正出神，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周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他穿着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在掠过林薇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个普通的摆设，最终落在沈雨薇身上。
“你要的之前几次活动的经费明细和批件，”他走过去，将文件夹递给沈雨薇，声音不高，“李老师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下个月场地没问题。”
“谢啦，周副主席，麻烦你跑一趟。”沈雨薇接过文件夹，笑容明媚，“正好，我们在整理旧资料，有没有兴趣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你感兴趣的历史片段哦。”她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
周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还有事，你们忙。”说完，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哎，周屿，”沈雨薇忽然叫住他，拿起刚才林薇放在旁边的那张黑白照片，“你看这张，以前化学社的，好像在实验室拍的。你们现在学生会组织活动，应该没再用过第四教学楼那边老的化学实验室了吧？听说里面设备早就不能用了。”
周屿的脚步顿住，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沈雨薇手中的照片上。他的视线似乎凝滞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抬起眼，看向沈雨薇，语气平淡无波：“早就废弃了。学校有规定，任何学生活动不得使用未经验收批准的场所。”他的回答规整得如同背诵校规。
“我就随口一问嘛。”沈雨薇笑了笑，把照片放回桌上，“你忙你的去吧。”
周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大家继续埋头整理。林薇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沈雨薇刚才的问题，听起来随意，但指向性太明显了。她是在试探周屿对第四教学楼，特别是那间化学实验室的反应吗？而周屿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透着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疏离。
林薇重新拿起那张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1989年的春天，化学社，实验室合影。照片上的男女，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和那个传说有关吗？还是仅仅是一张普通的旧照？
她将照片小心地夹进记录本里，准备稍后归类。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更加留心地翻阅着手头的旧校刊，尤其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那几期。除了常规内容，她特别注意有没有关于学生意外事件、纪律处分或者任何可能涉及“悲剧”的简讯、评论。
然而，直到所有箱子里的资料初步整理完毕，她也没有发现任何直接相关的记录。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的大多是光鲜的、向上的校园生活，偶尔有学习压力、师生情谊的小讨论，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滤网，将某些不那么愉快，或者需要被遗忘的角落，彻底屏蔽了。
活动接近尾声，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沈雨薇拍了拍手，总结道：“今天大家辛苦了，整理出不少有价值的内容。尤其是这张化学社的老照片，挺有历史感的。”她看向林薇，眼神温和，“林薇学妹第一次参加活动，感觉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些枯燥？”
“不会，挺有意思的。”林薇回答，语气平静。
“那就好。以后我们还有更多形式的活动。”沈雨薇笑着说，“下周末，我们计划去市档案馆，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早的建校资料。有兴趣的话，到时候一起去。”
林薇点了点头。
散会后，林薇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她走到楼下时，天色比来时更暗沉了一些，灰云压得更低，风里带了明显的凉意。她刚走出副楼，就看到不远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周屿。他还没走，背靠着树干，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冷峻。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连林薇走近都没有立刻察觉。
林薇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应该直接走过去，回宿舍。但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站在几米外，静静地看着他。
也许是她的目光存在感太强，周屿忽然转过头，视线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随即恢复成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但林薇似乎看到那平静之下，极快地掠过一丝别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
“学长。”林薇先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
周屿看着她，没应声，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林薇往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拉近了些。她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清冽的气息，混着一点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可能是刚从档案室之类的地方出来。“那张照片，”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1989年化学社的，是在第四教学楼的实验室拍的吗？”
问题很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周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过去很多社团活动地点不固定，老楼以前确实用过。时间太久，不清楚。”
“学生会负责安全巡查，”林薇没有放过他，继续问，声音依旧平稳，“那栋楼现在……真的只是废弃了吗？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这次，周屿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那痕迹很淡，很快又展开。他看着林薇，眼神变得有些锐利，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平静无波，而是带上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薇同学，”他换了称呼，语气里带上了公事公办的疏离，“校规写得很清楚，禁止学生无故靠近第四教学楼及周边区域。那里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隐患。好奇心应该用在更合适的地方。”他的措辞和之前对沈雨薇说的几乎一样，但语气更冷硬，带着一种明确的告诫，甚至是不耐烦。
“我只是觉得，”林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如果只是因为老旧和安全隐患，学校的告示和规定，似乎过于严厉了。而且，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她故意停在这里，没有说完。
周屿的眼神骤然变冷。那不再是深潭，而是瞬间结了一层薄冰。“照片上的人，和你，和现在，都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有些旧事，不该挖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说完，他不再看她，直起身，从她身边走过，径直朝着与宿舍区相反的方向——似乎是往行政楼那边去了。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明确的拒绝交流的姿态。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周末傍晚的校园，人不多，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呜呜咽咽。
周屿不愿透露，但线索不是没有，它们都指向过去，指向模糊的影像和语焉不详的警告。1989年的化学社情侣，如今传说中殉情的学生亡灵，沈雨薇刻意又自然的引导，周屿讳莫如深的警惕……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继续现在的生活，将发夹和疑问深深埋藏，假装一切只是敏感多疑；另一边，是沿着这些破碎的线索，踏入更深的迷雾，去触碰那些“不该挖出来”的旧事。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眼睛。林薇抬起手，揉了揉发涩的眼角。
她想起口袋深处那枚发夹上，歪斜刻着的“救命”二字。那不是一个遥远的、属于过去的呼号，它带着新鲜的刻痕，沾着可能是最近才留下的血迹。它真实地存在着，指向某个可能正在发生，或者刚刚发生不久的危险。
下周的市档案馆之行，或许是一个机会。更早的建校资料里，会不会有关于那栋楼更详细的记录？或者，关于当年可能发生过的、未被公开记载的事件？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远处的第四教学楼方向，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连轮廓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林薇知道，它在那里。那些秘密，也在那里。
她合上记录本，将其小心地放进抽屉深处。然后，她拿出手机，调出沈雨薇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学姐，下周市档案馆的活动，我报名参加。”
点击，发送。
探索的齿轮，在她按下发送键的这一刻，正式咬合，开始缓缓转动。前方是尘封的档案、刻意的误导、冰冷的警告，还是血腥的真相？她无从知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那枚发夹上绝望的刻痕，也为了自己心头无法平息的不安。
夜风敲打着窗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遥远的叩问，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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