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在骤然降临的寂静和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凉意。

林薇和苏晓同时转过身。

周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像从逐渐浓稠的暮色里凝结出来的一样。他依旧穿着整洁的校服，背着单肩书包，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林薇……或者说，林薇手中那个粉红色的发夹上。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擦过远处楼顶，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色，却未能融化他眼中深潭般的沉静。那目光里带着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

苏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周、周学长！我们……我们就是路过！随便看看！马上就走！”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拽林薇的袖子。

林薇慢慢站起身，握着发夹的手自然垂到身侧，手指蜷起，将发夹和那两个刻字拢在掌心。塑料的冰凉紧贴着皮肤。她迎上周屿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苏晓那样的惊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周屿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她紧握的手，最后移向那片血迹和矮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平复。

“这里不允许学生靠近，校规有规定。”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天快黑了，不安全。早点回宿舍吧。”

“好的学长！我们这就走！”苏晓如蒙大赦，拉着林薇就要跑。

林薇却站着没动。她看着周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学长，你也知道这里不能靠近。”

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个平静的陈述。

周屿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下。暮色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出小片阴影。风又起，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带来旧楼方向更清晰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

“我是学生会成员，有时需要巡查。”他回答，理由冠冕堂皇，眼神却避开了林薇的注视，转而看向那栋暗沉的旧楼，“有些传言听听就好，不要好奇。好奇，”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有时候会带来麻烦。”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很快融入苍茫的暮色里。

“哇……吓死我了……”苏晓拍着胸口，长长吐了口气，“周屿学长怎么神出鬼没的……不过他说的对，咱们快走吧！这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

回去的路上，苏晓喋喋不休地猜测着发夹和血迹的来源，从恶作剧到流浪动物受伤，再到与“鬼情侣”传说联系起来的各种惊悚想象。林薇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是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她的右手始终放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握着那枚粉红色发夹。粗糙的刻痕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实感。

“救命”。

是谁刻下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夹的主人遇到了什么？血迹又是谁的？周屿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他的巡查，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有他袖口那点早已消失的暗红……记忆的碎片毫无逻辑地拼贴，形成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图案。

晚饭时她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晚自习结束后，她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去了图书馆，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侧影和窗外深沉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冷冷地缀在天幕上。

第四教学楼的方向，一片漆黑，吞噬了所有光亮。

她悄悄摊开手心，借着桌上台灯的光，再次看向那枚发夹。粉红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俗气，边缘的磨损和污渍清晰可见。那两个字，“救命”，刻得那么深，那么绝望。她用手指轻轻抚过刻痕，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夜色中悄然蔓延的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脏。这不是恶作剧。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这座看似平静的校园里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而那个发夹，那片血迹，还有周屿讳莫如深的眼神，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

她将发夹重新紧紧握在手心，直到塑料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笔袋最内侧的夹层，拉好拉链。

该回宿舍了。她收拾好书本，站起身。离开图书馆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仿佛能听到那栋旧楼在黑暗中沉默的呼吸。

苏晓已经洗漱完，正敷着面膜刷手机，看到林薇回来，含混不清地说：“薇薇你回来啦？明天周六，社团招新，一起去看看呗？好多社团呢！”

“嗯，好。”林薇应了一声，声音有些疲惫。

她爬上床，拉好床帘。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闭上眼睛，黑暗涌入。但那片褐红的血迹，那歪斜的“救命”二字，周屿暮色中沉静的脸，还有远处旧楼黑洞洞的窗口，却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树枝呜咽作响，像遥远的、压抑的哭泣。

第二天是周六，校园却比平日更加热闹。主干道两旁，各色社团的招新摊位鳞次栉比，彩旗招展，海报缤纷。音乐声、吆喝声、笑声混成一片喧嚣的海洋。动漫社的成员穿着夸张的cos服，文学社挂着诗意盎然的手写标语，篮球社拍击着篮球展示技巧，吉他社的歌声断断续续飘过来。

苏晓像鱼儿入了水，兴奋地在各个摊位前流连，手里很快塞满了宣传单和小礼品。林薇跟在她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热情洋溢的脸孔，心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喧哗透不过来，只有口袋里笔袋内侧那枚发夹，沉甸甸地存在着。

“同学，对心理学感兴趣吗？了解微表情，洞察人心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热情地递过来一张宣传单。

林薇摇摇头，脚步未停。

“同学，来看看我们广播站吧！用声音传递温暖！”一个声音甜美的女生笑着招呼。

林薇报以歉意的浅笑，侧身避开。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没有找到那个挺直沉默的身影。周屿，他会在哪个社团？或者，他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喧闹的场合？

就在她们路过位于招新区中心位置、布置得格外精美的“校园文化推广社”摊位时，一个身影从摊位后走了出来，恰好拦在了林薇面前。

“学妹，你好。”

声音温柔悦耳，像春风拂过琴弦。

林薇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高挑的女生，穿着合身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浅蓝色长裙，长发及腰，发梢微卷，用一枚粉红色的蝴蝶结发夹，松松地别在耳侧。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妆容精致，眉眼弯弯，整个人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彩。是那种走在校园里一定会吸引无数目光的、典型的“校花”级人物。

林薇的视线，瞬间定格在那枚粉红色发夹上。蝴蝶结形状，塑料材质，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略带俗气的光泽。和她口袋里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是林薇学妹吧？我是高三（一）班的沈雨薇，校园文化推广社的社长。”女生笑意更深，伸出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欢迎来到江州一中。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社团吗？我们主要负责学校各类文化活动的策划宣传，经常有机会接触校史资料，也组织一些……有趣的探访活动，对学校的老建筑、老故事，都挺了解的。”

沈雨薇。这个名字林薇听说过，几次在校园公告栏的优秀学生表彰和活动照片里见过。成绩优异，多才多艺，是老师眼中的宠儿，学生中的焦点。

此刻，这位焦点人物正微笑着，目光温和地落在林薇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那枚粉红色的发夹，在她乌黑的发间，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林薇的目光从发夹移到沈雨薇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带着笑，却莫名让林薇想起深秋平静的湖面，看似清澈，底下却可能藏着看不见的漩涡。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握了一下沈雨薇的指尖，一触即分。“学姐好。”声音平淡。

“怎么样，有兴趣吗？”沈雨薇收回手，从摊位上拿起一张印刷精美的社团介绍，“我们社氛围很好的，活动也丰富。尤其……”她顿了顿，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别的意味，“对刚转学过来，可能对学校历史和……某些特别传闻感兴趣的同学来说，能了解到不少外界不知道的东西呢。”

苏晓在一旁插嘴：“哇，文化推广社！听着就很厉害！薇薇，要不要考虑下？”

林薇看着沈雨薇递过来的宣传单，上面有社团合影，沈雨薇站在中央，笑容明亮。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枚粉红色发夹。

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

“谢谢学姐。”林薇接过宣传单，没有立刻回答，“我考虑一下。”

“当然，不着急。”沈雨薇笑容不变，又从旁边拿起一张小巧精致的卡片，“这是社团的招新邀请函，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想好了，或者……有什么关于学校的疑问，随时可以找我。”她的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学姐对学妹的例行关照。

林薇接过那张浅绿色的卡片，纸质硬挺，带着淡淡的香味。上面印着社团的logo和简短寄语，右下角手写着一行娟秀的数字——沈雨薇的电话号码。

“谢谢。”林薇将卡片和宣传单叠在一起，握在手里。

“期待你的加入。”沈雨薇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薇装着笔袋的外套口袋，然后转身回到了摊位后，继续与其他前来咨询的新生交谈。她姿态优雅，谈吐得体，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招新互动。

林薇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带着香味的卡片和冰冷的宣传单。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周围社团招新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吉他社的男孩弹唱着一首流行的情歌，歌声欢快。

但那欢快的旋律，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而扭曲。

苏晓还在兴奋地谈论着刚才看到的几个有趣社团，拉着林薇想往下一个摊位走。

林薇轻轻抽回自己的胳膊。“苏晓，我有点累，先回宿舍休息一下。”

“啊？这么快？”苏晓有些失望，但看到林薇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先回去。我再去前面转转！”

林薇独自转身，穿过喧闹的人群，朝着宿舍区走去。她的步伐看起来依旧平稳，但握着卡片和宣传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口袋里的笔袋，贴着大腿外侧，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那枚刻着“救命”的发夹，仿佛在隐隐发烫。

沈雨薇。

粉红色发夹。

亲切友好的邀请。

洞察人心般的“疑问”说辞。

还有昨天黄昏，第四教学楼后荒园里，周屿那讳莫如深的眼神和袖口早已干涸的暗红。

所有看似不相关的点，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线，隐隐串联起来。

她停下脚步，站在宿舍楼前的梧桐树下。抬起头，透过开始凋零的枝叶缝隙，看向东北角的方向。第四教学楼的屋顶在远处建筑物后露出一角，在明亮的秋日晴空下，那暗红色依旧显得阴沉。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

林薇低下头，再次展开那张浅绿色的邀请函。沈雨薇的电话号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诱饵，或者，一个通往未知迷雾的入口。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退回原点了。

平静的校园生活之下，暗流已然涌动。而她，这个只想默默无闻度过高中生涯的转学生，似乎已经身不由己地，站在了漩涡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