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周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中滑过。林薇像一颗被投入静湖的石子,最初几圈涟漪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声息。她精准地掌握了这所学校的节奏: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到教室早读,上午五节课,午休一小时,下午三节课加一节自习,傍晚在食堂快速解决晚餐,然后回教室或图书馆,直到晚自习结束。她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走固定的路线,与固定范围的几个人进行必要而简短的交流,大多是关于作业或值日。苏晓试图拉她进入更活泼的社交圈,几次未果后,也渐渐习惯了她安静的陪伴。
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随着她对环境的熟悉而消散,反而在某些时刻变得更加清晰。有时是在人头攒动的食堂,她低头吃饭,却能感到一道目光隔着嘈杂粘在背上,当她抬头四顾,只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热气。有时是在放学后空荡的走廊,脚步声的回响里,似乎总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节奏,回头却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影子。
她把这些归咎于初来乍到的敏感和“鬼情侣”传说带来的心理暗示。只是偶尔,当她独自走在连接新旧教学区的林荫道上,目光掠过远处那栋始终沉默的暗红色建筑时,心口会莫名地微微一紧。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的咳嗽。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切出明亮的方格,光柱里尘埃缓慢浮动。林薇正在解一道物理题,受力分析图画到一半,一个纸团从斜前方飞来,轻轻落在她的笔袋旁边。
她指尖一顿,抬眼。前排的苏晓正扭过头,对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看看。”
林薇展开纸团,上面是苏晓略显潦草的字迹:“放学别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有惊喜!绝对刺激!”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和三个感叹号。
她抿了抿唇,提笔在下面写了两个字:“哪里?”把纸团扔了回去。
很快,纸团又回来了:“第四教学楼后面,那片老实验园!听说最近有人晚上在那儿看到奇怪的光!咱们趁天没黑透去瞅瞅!放心,不进去,就在外面!”
林薇看着“第四教学楼”几个字,眼皮跳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窗外,那个方向被另一栋楼挡住,什么也看不见。沉默了几秒,她在纸条上写下:“不太好吧,校规禁止靠近。”又扔回去。
这次苏晓回复得很快,字迹更飞扬:“校规还说不让早恋呢!怕什么,咱们就在外围,天还没黑呢!就这么说定了,放学等我!”后面画了个不容拒绝的握拳表情。
林薇没再回复。她把纸条仔细抚平,夹进物理书里,继续画她的受力分析图。笔尖却有点不听使唤,一条辅助线画歪了。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沸腾。苏晓几乎是跳着过来的,一把挽住林薇的胳膊:“快快快,趁现在人还多,咱们混过去!”
林薇被她半拖半拽地拉出教室。秋日的黄昏来得早,天空已染上淡淡的蟹壳青,西边天际残留着一抹橘红,将云朵镶上黯淡的金边。校园里到处都是背着书包、呼朋引伴的学生,吵吵嚷嚷地涌向校门或宿舍区。苏晓拉着林薇,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中,刻意避开主路,专挑靠近围墙的小径走。
越往东北角走,人迹越稀。喧哗声被层层叠叠的香樟和梧桐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脚下的路从平整的水泥变成了碎石子铺就的小径,两旁是半人高的、缺乏打理的冬青丛,枝叶杂乱。空气里的味道也从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逐渐混入了泥土的潮气和植物腐败的微酸。
那栋暗红色的四层建筑,终于完整地出现在视野里。它比远处看起来更加陈旧败落,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下面灰黑的底色,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像巨大的、干涸的血管网络,紧紧缠绕着大半面墙。窗户大多紧闭,玻璃脏污破损,少数几扇敞开的,里面黑洞洞的,像野兽沉睡的眼窝。楼体一侧的排水管锈蚀断裂,歪斜地挂着。整栋楼安静地匍匐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散发出一种与周围蓬勃校园格格不入的、近乎凝滞的沉寂。
苏晓也放慢了脚步,挽着林薇胳膊的手紧了紧,声音压低了些:“就是这儿了……你看,是不是特有气氛?”
林薇没说话。她的目光扫过楼体,落在楼侧后方一片更为荒芜的区域。那里以前似乎是实验田或植物园,如今只剩下几排残缺的矮砖墙,大片枯黄的野草在晚风中起伏,间或能看到倾倒的锈蚀工具架和半埋入土的石臼。荒园尽头,与学校锈迹斑斑的后围墙之间,是一排高大的、枝叶虬结的老槐树,在暮色中张着幽暗的伞盖。
“奇怪的光?”林薇轻声问,目光仍在那片荒园和槐树林中逡巡。
“对啊,就那边,槐树林子附近,有人晚上从围墙外路过看到的,一闪一闪,绿莹莹的,像鬼火似的!”苏晓指着那边,语气既害怕又兴奋,“咱们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比如那对情侣留下的东西?”
“还是别进去了。”林薇拉住跃跃欲试的苏晓,“天快黑了,这里感觉……不太对劲。”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苏晓听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就在这时,一阵较强的穿堂风从旧楼敞开的门洞吹出,卷过荒园,发出“呜——”的一声低啸,仿佛叹息。枯草剧烈晃动,几片早凋的槐树叶打着旋飘落。
苏晓打了个寒颤,那点探险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也、也是哈,看着怪瘆人的……咱们要不就在这儿看看?拍几张照?证明我们来过?”
林薇不置可否。她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荒园的边缘,目光仔细地扫视着地面。碎石子、瓦砾、枯枝败叶……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几步之外,靠近一截矮砖墙的草丛里。那里有一小块颜色不太对,不是枯草的黄,也不是泥土的黑,而是一种粘稠的、近似褐红的暗色。
她迈步走过去,蹲下身。苏晓也好奇地凑过来:“发现什么了?”
那是一片不大的血迹,已经半干涸,渗入泥土和草根,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但林薇对颜色和形状有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血迹边缘不规则,溅射状,显然不是缓慢滴落形成的。她抬起眼,顺着可能的轨迹看向旁边的矮砖墙。
墙根处,一块松动的砖头缝隙里,卡着一样东西。
林薇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砖面,小心地将那样东西抠了出来。是一个粉红色的塑料发夹,蝴蝶结形状,边缘有些磨损,粘着一点灰尘和暗色的污渍。发夹内侧,靠近弹簧卡扣的地方,有人用尖锐的东西,刻了两个字,笔画歪斜而用力,几乎要划穿薄薄的塑料——
“救命”。
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然扎进林薇的眼底。她捏着发夹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边缘硌着指腹。
“这是什么?”苏晓也看到了,凑得更近,声音有点发颤,“发夹?上面好像有字……‘救’……‘命’?天哪!这、这不会是……”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