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园

自从上次从乾清宫回来这半月来，承乾宫的宫灯总比别处灭得早些。云曦每日晨起梳妆，望着铜镜里素净的容颜，指尖划过鬓边的珠花，也只是淡淡收回手。小厨房炖了新的银耳羹，她让青黛分些给各宫送去，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多数时候只是坐在窗边翻书，看日头从东边升到正中，再沉到西边。

内务府按例送来的份例从未短缺，可宫人们回话时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云曦都只一笑带过。她听见小太监们私下议论，说皇上这半月常去景仁宫，眉庄小主的书法得了皇上夸赞，又说安小主新编的曲子极得圣心，连皇后都赏了她一对玉镯。

云曦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又松开。她知道，帝王心术从不是一成不变的，或许是自己那日在御书房的随性，让他觉得失了分寸，又或许，本就该是这般轮转。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想起他抱着自己避开刺客时的臂弯，想起他说“有朕在”时的笃定，心头难免泛起一丝涩意。

除夕宫宴设在太和殿偏厅，红绸挂满廊柱，宫灯璀璨如昼。云曦到的时候，各宫嫔妃已差不多落座，眉庄穿着石青色绣孔雀纹的宫装，正与身旁的安陵容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只是淡淡颔首。安陵容则起身福了福身，眉眼间带着几分新得恩宠的羞怯。

皇上还未到，皇后端坐主位，含笑说着吉祥话。云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端起茶盏，就听见太监高唱“皇上驾到——”。

胤禛一身明黄常服，龙纹在灯火下流转着威严。他目光扫过众人，在云曦身上稍作停留，便转向皇后，温声道：“今年的宫宴办得不错。”仿佛那半月的疏离从不存在，又仿佛她们之间本就该是这般君臣之礼。

云曦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情绪，指尖捻着茶盏的温度，只当自己是这满堂繁华里，最寻常的一抹影子。

宫宴上的丝竹声还在继续，云曦放下酒杯，轻轻按住额角，对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上前一步，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后看向云曦，见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便对胤禛笑道：“看来云曦是乏了，这几日许是没歇息好，皇上，不如让她先回去歇着吧。”

胤禛目光落在云曦微蹙的眉头上，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真有几分倦意。他淡淡颔首：“去吧，让太医去瞧瞧，别真病了。”

“谢皇上，谢皇后。”云曦起身福了福身，动作依旧端庄，只是转身时脚步快了些，像是急于逃离这满堂的喧闹。

走出偏厅，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云曦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呼出的气凝成白雾。身后的丝竹与笑语被宫墙挡在远处，倒让她觉得清净了许多。

宫女想替她拢紧领口，被她轻轻按住手：“不用，这样走着倒清醒些。”

宫道上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影子忽明忽暗。云曦望着远处承乾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孤零零亮着，像一颗被遗忘的星子。她知道，今日的告退，既是真的倦了，也是不想再看那满堂的热闹——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雪下得密了些，落在发间，带来一丝凉意。云曦加快了脚步，仿佛这风雪能洗去心头的滞涩，只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清冷。

宫宴的喧嚣还在耳边萦绕，胤禛端着酒杯，目光掠过满座的笑语，心头却莫名有些空落。方才云曦告退时那略显仓促的背影，总在眼前晃。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席，眼角余光瞥见窗外墙角那株探进来的红梅，花瓣上积着薄雪，艳得惊心动魄——那是纯元最爱的花。

“朕有些闷，出去走走。”他放下酒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然的神色。除夕见梅，皇上定是想起了纯元皇后。皇后忙起身道：“天寒，皇上多加件衣裳，让苏培盛跟着伺候。”

“不必。”胤禛摆了摆手，转身走出殿门，将满室的热闹隔绝在身后。

御花园的雪下得密了些，压弯了枝头，空气里飘着梅香与寒气。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踩着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走到一片梅林时，忽闻风中传来一句低吟，清越如碎玉落冰：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吹残。”

那声音带着几分孤高，几分怅惘，像这雪中寒梅，透着股不肯折腰的傲气。

胤禛脚步一顿，沉声问：“谁在那里？”

梅林深处静了片刻，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局促：“臣妾……鞋袜湿了，不便见驾。”

“出来。”胤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穿过梅林的呼啸。他等了片刻，不见人出来，便迈步走进梅林，雪地上只有一串浅浅的脚印，延伸到一处假山后便断了。

他绕到假山后，空无一人，只有几株红梅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雪被风吹落，簌簌有声。

“奇怪。”他低声自语，明明刚听到声音，怎么会没人？那诗句，那声音，竟让他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头绪。

苏培盛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见皇上站在梅林中出神，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要不要奴才派人找找？”

胤禛望着那串消失的脚印，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转身往回走，风雪吹起他的衣袍，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句“逆风如解意”，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他不知道，假山后的阴影里，甄嬛正紧紧攥着湿冷的裙摆，直到那明黄的身影走远，才缓缓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皇上，更没想过，一句随心的感叹，竟会被他听见。

而胤禛回到殿中时，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各宫嫔妃，却没看到哪个脸上有慌乱或羞怯，仿佛方才那梅林深处的声音，只是风雪酿出的一场幻梦。

只是那诗句，那梅香，却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