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遇见阿哲,是在干涸了大半的河床上。
那年夏天旱得厉害,穿镇而过的青弋河露出了皲裂的河床,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阿哲就坐在一块发白的鹅卵石上,背对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生锈的弹壳。陈默是镇上的医生,刚从邻村出诊回来,自行车筐里还放着没送完的药箱。
“喂,你这人,挡路了。”陈默按了按车铃。
阿哲回过头,皮肤是被晒得发亮的黑,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这河又不是你家的。”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起身时带起一阵尘土。
陈默后来才知道,阿哲是外来的,跟着一个工程队来镇上修水库,白天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就窝在河床边的临时工棚里。他总爱往陈默的小诊所跑,有时是蹭水喝,有时是假装看病,实则盯着药架上那盒最便宜的薄荷糖。
“想吃就拿。”陈默把糖扔给他,看着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
阿哲不接,只把糖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有钱,发了工资就还你。”
可他的工资总被克扣,要么就是输在工头设的牌局里。陈默见他晚上总啃干硬的馒头,便时常多做一份饭菜,借口“病人送的太多吃不完”,塞给他。阿哲起初还推拒,后来也就坦然受了,只是会在清晨偷偷把诊所门前的台阶扫干净,把陈默的自行车擦得锃亮。
水库快修好时,起了一场暴雨。连日的雨水让青弋河涨了水,浑浊的浪涛拍打着河岸,工棚岌岌可危。陈默担心阿哲,披着雨衣去找他,却看到工程队的人在争执——有人偷了工地上的钢筋,队长要搜所有人的行李。
阿哲站在人群里,脸色紧绷。陈默心里一沉,拉着他往外走:“你跟我来,我那有退烧药,你昨天不是说头疼吗?”
没人阻拦。他们都知道,陈医生是个好人。
回到诊所,陈默关上门,才发现阿哲的裤脚沾着泥,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你偷钢筋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发颤。
阿哲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银戒指,样式老旧,边缘却磨得光滑。“我妈……以前戴过的,弄丢了。我想挣钱买个一样的,等她出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工头说,只要我帮他把钢筋运出去,就给我双倍工钱。”
陈默没说话,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的银镯子。“这个先当了吧,够你妈住院的费用了。”
阿哲猛地抬头,眼里涌满了泪:“我不要……”
“拿着。”陈默把盒子塞进他手里,“等你以后挣钱了,再买个更好的还我。”
那天晚上,雨下得更大了。陈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到工地上的人,说阿哲出事了。
他跑到河边时,只看到浑浊的河水漫过了临时工棚,几个工人正往岸上拖人。阿哲是为了救那个被钢筋砸伤腿的工头,自己被卷进了洪水里,等捞上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红布包,戒指被泡得发亮。
陈默蹲在地上,把阿哲湿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雨水打在他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他想起阿哲总说,等水库修好了,青弋河就永远不会干涸了,到时候要带他去河里摸鱼。
后来,水库修好了,青弋河常年水波荡漾,岸边种上了垂柳。陈默的诊所还开着,只是门口的台阶总像是刚被扫过,自行车也总亮得反光。
有人说,偶尔会看到一个黑瘦的身影,在傍晚时分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银戒指,像在等什么人。
陈默知道,那不是阿哲。阿哲已经变成了河底的沙,随着水流,守着这条再也不会干涸的河,守着那个没说出口的约定。
诊所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盒薄荷糖,过期了很久,却没人舍得扔。就像陈默心里的那个位置,永远空着,积了灰,却再也填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