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像被调成了某种怪异的慢镜头,又仿佛被按下了十倍速快进键。贝克街221B的空气变了质。以前那些化学试剂的辛辣、旧书的尘土气、煎糊了培根的焦味依旧,但现在,多了种无形的东西,绷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夏洛克表现得……一切如常。或者说,他用一种令人恼火的、加倍“如常”的方式来应对。他更频繁地在凌晨三点拉小提琴(曲目倒是从实验性噪音回归了帕格尼尼)。他会在我的博客底下用化名发表刻薄评论(“文笔平庸,结论武断,建议作者重修基础逻辑”)。他把我的牙刷再次挪去搅拌某种可疑的粘稠液体。他甚至又开始在浴室镜子上用剃须膏写连环杀手的心理侧写。
仿佛后巷那句“心跳指控”和那个沾血的触碰,只是他无数实验观察报告中微不足道的一行脚注。
而我,我他妈的要疯了。
我的眼睛背叛了我。它们开始不受控制地追踪他。追踪他说话时喉结的滑动,追踪他专注时微微眯起的灰蓝眼睛下方那圈疲惫的淡青,追踪他修长手指摆弄显微镜旋钮或握住琴弓时,骨节分明的弧度,甚至有时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色情。我的耳朵也叛变了。以前觉得刺耳的小提琴声,现在听出了旋律底下压抑的、湍急的情绪暗流。他快速推理时清脆冰冷的音色,会让我脊椎窜过一阵细微的战栗。
老天爷啊……我居然在意淫我的室友……
最要命的是身体。那条旧伤腿,在他靠近时会诡异地保持沉默,却又在他长时间离开公寓(哪怕只是去巴茨医院停尸房)时,开始隐隐作痛,像在抗议。我的脉搏学会了看人下菜碟,在他发表长篇大论时平稳如常,却在他偶尔沉默凝视我时,突然在腕间撞出急促的鼓点。
我开始躲避。借口出诊,泡在咖啡馆写永远写不完的博客,甚至主动去拜访哈莉——我那关系复杂的姐姐。但无论躲到哪里,贝克街那个乱糟糟的客厅,那个穿着睡袍的高瘦身影,总在我脑子某个角落盘踞,像他那些未破解的谜案卷宗一样,摊开着,散发着“解决我”的无声挑衅。
哈莉给我倒了杯酒,打量着我:“你看起来像是同时被追杀和热恋,约翰。哪种更多一点?”
我一口喝干威士忌,辛辣液体灼烧喉咙。“是公寓里的暖气太他妈足了。”我粗声说。
她翻了个白眼,没再追问。
转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二下午。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酝酿着一场暴雨。雷斯垂德送来一个案子,乏善可陈的珠宝失窃,夏洛克只用五分钟就锁定了监守自盗的管家,过程顺利得近乎无聊。他甚至没要警车送,提议走路回去,理由是“需要观察天气对城市犯罪倾向的潜在影响”。
我们沉默地走在逐渐空旷的街道上。第一滴雨砸在我额头上,冰凉。紧接着,雨幕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瞬间将世界笼罩在哗哗的灰白水帘之后。我们狼狈地冲进最近的一个巴士亭躲雨,狭小的空间立刻被两个成年男人的体型和湿漉漉的水汽填满。
他站在我旁边,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卷发滴落,滑过高耸的颧骨,沿着脖颈没入衬衫领口。他的外套湿透了,紧紧贴着肩膀和手臂,勾勒出流畅而蕴藏力量的肌肉线条。空气里是他身上被雨水浸染的气息,混合着刚才案发现场淡淡的古龙水味,以及……属于他本身的,那种冷冽的、像雨中山毛榉的味道。
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挂着的小水珠,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穿透潮湿的空气,烘烤着我的侧脸。
我的呼吸不自觉屏住。心脏又开始了那该死的、响亮的背叛。
他忽然侧过头看我,雨水让他灰色的眼睛显得更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逡巡着,最后停在我紧抿的嘴唇。
“还在想后巷的事?”他问,声音不高,几乎被雨声淹没,却清晰得像在我耳膜上敲击。
我喉咙发紧,想否认,想推开他,想说点什么刻薄的。但最终,我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承认:“……是。”
他点了点头,好像我的确认只是证实了一个他早已得出的数据结论。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像上次那样用沾血的手指擦拭,而是用食指的指背,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蹭过我脸颊上的一道雨水痕迹。从他的指尖到我皮肤,激起一连串无法抑制的细密战栗。
“你的生理反应模式,和那天高度一致。”他低语,目光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像是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实时观测,“瞳孔扩散,呼吸频率改变,面部毛细血管扩张……”他的指尖没有离开,反而稍稍施压,沿着我下颌线游移到耳后,触碰那里剧烈搏动的血管,“……心率,再次超过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雨水噼里啪啦敲打着巴士亭的顶棚,外面街道模糊一片,世界缩小成这个潮湿的、与世隔绝的玻璃盒子。他的指尖冰冷,却在我皮肤上点燃了一簇簇火苗。
“夏洛克……”我声音破碎,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恳求,或是警告。
“我在。”他应道,目光沉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的中心。“约翰,数据显示,你对我的特定近距离接触,产生了持续、强烈且特异的交感神经-肾上腺系统激活反应。排除了恐惧、愤怒等常见负向情绪关联因素后,剩余的最大概率假设是……”
他停顿了,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不确定,或者说,等待验证的情绪。他微微歪头,像是聆听我狂乱心跳的最终判决。
“是什么?”我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没有用那些冗长的术语回答。他向前倾身,缩短了那最后几英寸的距离。冰冷的唇带着雨水的湿意,印在我的嘴角,不是一个完整的吻,更像是一个实验性的触碰,一次大胆的、小心翼翼的求证。
时间停滞了。
雨声、车流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耳边血液奔流的轰鸣,和他近在咫尺的、略微急促的呼吸。
他退了回去,目光紧锁着我,审视着他这个“实验”引发的“反应”。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激烈闪烁,像高速运转的引擎。
然后,他抬手,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动作带着点下意识的神经质。他看着我,灰眼睛里那片风暴渐渐沉淀,化为一种专注的、锐利的,甚至带着点近乎温柔的探究。
“假设成立。”他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却多了一丝紧绷的沙哑。
我没有动。无法动。那个未完成的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迷雾。那些烦躁、躲避、心跳过速,那些不由自主的凝视和在意,那些旧伤腿在他身边的沉默……所有散乱的线索,被他这个大胆到近乎鲁莽的“实验”,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我无法再回避的、赤裸裸的结论。
我不是被案子吸引,不是被冒险绑架,不是习惯了有个恼人的室友。
我是被他吸引。被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这个天才的、混蛋的、非人的、却又在此刻显得异常真实的男人,以一种我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方式,牢牢吸引。
雨势渐小,巴士亭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逐渐亮起的街灯。狭小空间里,我们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蒙了一层薄雾。
他还在看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里满是潮湿的、带着他气味的空气。那条该死的腿安安分分。心跳依然很快,但不再是无序的恐慌,而是某种指向明确的、激烈的共振。
我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抓住了他刚才碰过我脸颊的那只手腕。他的皮肤冰凉,腕骨清晰。我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同样快得不正常。
然后,他的嘴唇再次压了下来。
不再是刚才那种试探性的、一触即离的触碰。这一次,是确凿的、带着实验室里他面对决定性证据时那种豁出去的专注。微凉,起初有些生涩,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发现莫名给了我一点勇气,原来这个看似掌控一切的男人,也有他不熟悉的领域。但仅仅是一瞬,那紧绷便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取代了:一种纯粹的、吞噬般的探究欲。他辗转吸吮,像在分析一种全新的化合物,用舌尖描摹我唇瓣的形状,撬开我因惊愕而微张的齿关,长驱直入。
雨声,车流声,远处的警笛,一切都被这个吻碾碎、推远。我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极度聚焦。充斥鼻腔的是他身上雨水、古龙水、还有独属于他的那种冷冽气息的混合体。嘴里尝到的是雨水淡淡的矿物味,和他带来的、更复杂的、近乎硝烟与薄荷的味道。我的后背撞在冰凉的玻璃上,激起一阵战栗,而身前是他滚烫的、同样被雨水浸透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压过来,将我和冰冷的现实隔开。他的心跳隔着湿透的衣料,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胸膛,和我胸腔里那面早已失控的鼓响成一片。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所有的理智和挣扎,都被这个简单粗暴的吻冲刷得七零八落。只有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在接管一切。抓着他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陷入他的皮肤。另一只空着的手,在最初的僵硬之后,像是自有主张般抬起,摸索着攀上他湿漉漉的后背,抓住那件紧贴皮肤的、质料昂贵此刻却狼狈不堪的大衣。
他察觉到我的回应,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似满足的哼鸣,更加深了这个吻。那不是温柔的缠绵,是一场沉默的交锋,一次关于主导权的碰撞和交融。我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溺水的人,抓住了彼此,不是救赎,而是确认对方同样在坠落,同样在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一个世纪。直到巴士亭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谈笑。现实的碎片猛地扎了回来。
我们同时僵了一下。他先退开,唇齿分离时发出细微的、令人脸红的轻响。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呼吸比平时快得多,炙热的气息喷洒在我同样灼热的皮肤上。那双灰色的眼睛近在咫尺,瞳孔扩张得几乎看不见虹膜,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风暴:未餍足的探究,刚刚被验证的某种狂热,以及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不确定”的痕迹。
他看着我,目光扫过我红肿的嘴唇,我烧红的脸颊,我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的拇指在我颈侧动脉剧烈搏动的地方,无意识地、安抚似的摩挲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发表另一篇观察报告,但最终,他只是舔了一下自己同样湿润的嘴角,声音低哑得不像他,“……数据采集初步完成。但环境干扰变量过多,”他瞥了一眼外面走近的人影,“需要更换实验场地,进行更……系统性的分析。”
脚步声停在巴士亭外,是两个等车的年轻人,好奇的目光透过水痕斑驳的玻璃投进来。
我猛地别开脸,热度从脸颊一路烧到耳根。刚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潮水般退去,留下满滩湿漉漉的、令人心慌的尴尬和后知后觉的震惊。我……我们刚刚……
他松开了扣住我后颈和与我交握的手,但身体仍挡在我和那好奇的视线之间。他挺直脊背,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傲慢的冷淡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把我按在玻璃上吻得几乎窒息的男人是另一个人。只有他眼底尚未完全平息的风暴,和同样被雨水打乱的黑发,泄露了一丝端倪。
雨势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亮着昏黄的车灯,慢悠悠地驶来,停在不远处的站台。
夏洛克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我,眼神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命令式的锐利。“车来了,约翰。”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他那该死的的说话方式(和刚才那个吻),像一盆冰水混合物浇下来,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也点燃了一丝恼怒。
我瞪着他,胸膛还在起伏。嘴唇上还残留着他攻城略地后的微麻触感。那条伤腿安安稳稳。心跳依然失序,但不再是无头苍蝇。
“闭嘴。”我沙哑地说,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某种东西。我推开他一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还有别的什么。然后,我没再看他的眼睛,也没理会那辆巴士,径直迈步,走出了巴士亭,走入外面细密的、冰凉的雨丝中。
但我走的方向,是回贝克街的路。
几秒钟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清晰地跟了上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并肩。只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无法摆脱的影子,或者说,一个刚刚宣告了“假设成立”并亲手将之验证的研究者,正从容地跟着他的“实验对象”返回实验室。
雨丝落在发烫的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却浇不灭皮肤下重新开始燎原的火。
而我,该死的,竟然在害怕之余,感到一种近乎自毁的期待。
拐过街角,贝克街那熟悉的门牌在雨中朦胧可见。我的脚步没有停顿。
嗯,我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