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校园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风里带着微凉的果香和草木气息。霍时的变化，谈雾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关心或观察，而是掺杂了更多晦涩难明的情绪——困惑、挣扎，以及一种被努力压抑却依旧灼热的专注。

谈雾心中那点狡黠的愉悦如投入清泉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决定顺势而为，将这份悄然变化的注意力，引导向更深处。

午餐时间的食堂人头攒动。谈雾和霍时端着餐盘寻找座位。霍时自然地走在前面，用宽阔的肩膀微微挡开人流，不时回头确认谈雾是否跟上。找到一个靠窗的四人空位，霍时先放下餐盘，很顺手地接过谈雾手里那盘看起来对纤细手腕有点分量的饭菜，替他放好。

“谢谢。”谈雾仰脸对他笑，浅棕色的眸子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漾着清浅的光。他坐下时，身体不经意地向霍时的方向倾斜了一点，手臂轻轻擦过霍时放在桌沿的小臂。

一丝微凉的、属于谈雾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传递过来。霍时手臂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移开，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拿起筷子，低声说了句“快吃吧，要凉了”。

谈雾仿佛毫无所觉，安静地开始用餐。他吃东西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偶尔会因为夹到一块合心意的排骨，而微微弯起眼睛。霍时吃着饭，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他看着谈雾咀嚼时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他被汤汁润泽后显得红润了些许的嘴唇，看着他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掉唇边油渍的细微动作……霍时猛地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觉得耳根有点发烫，心跳也莫名快了几拍。

是因为食堂太热了吗？他不太确定。

下午，霍时有场系内的篮球友谊赛。谈雾带着速写本，坐在场边不显眼的树荫下。他并没有刻意告诉霍时会来，只是“恰巧”路过，又“恰巧”被这片树荫和热闹的比赛吸引。

场上的霍时，和平时在寝室里那个有点笨拙、总是操心过度的“老妈子”截然不同。他运球突破时迅捷如风，起跳投篮时身姿舒展充满力量，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汗水浸湿了球衣，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而富有爆发力的肌肉线条。每一次成功的抢断或进球，他都会和队友击掌欢呼，笑容灿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张扬活力。

谈雾没有画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追随着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节奏，与场上的激烈并不完全同步，却同样清晰有力。霍时身上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和阳光气息，对他这种长期与孱弱为伴的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他向往却难以企及的另一面。

中场休息时，霍时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和队友说笑着走向场边。目光扫过，他猛地顿住了。

树荫下，谈雾正安静地坐在那里，浅金色的发梢被微风拂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手里拿着两瓶水，一瓶已经打开喝了一小半，另一瓶未开封的，正被他轻轻握着。见霍时看过来，谈雾抬起手，朝他轻轻晃了晃那瓶未开封的水，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笑容。

那一瞬间，周遭队友的喧哗、对手的交谈、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似乎都迅速远去。霍时眼里只剩下那个人，和那个笑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他在谈雾面前站定，声音因为运动有些沙哑，带着喘息。

“路过，看天气不错，就坐会儿。”谈雾将水递给他，目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打得很好。”

霍时接过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谈雾微凉的指尖。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水流划过干渴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他垂眼，看到谈雾正仰脸望着他，眼尾微微上挑，浅棕色的眼瞳里映着细碎的光，还有一个小小的、他自己的倒影。

“脸上……有汗。”谈雾忽然轻声说，然后，在霍时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抬起手，用自己干净的手帕一角，极轻、极快地擦过了霍时的额角。

那触碰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但霍时却仿佛被定住了，浑身肌肉骤然僵硬，连呼吸都滞了一瞬。额角被碰过的地方，像被羽毛搔过，又像被微弱的电流窜过，带起一阵酥麻，直冲头顶。

谈雾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关切：“擦擦吧，别着凉。”

霍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手帕上有极淡的、类似于松节油混合着某种清冽画材的味道，那是谈雾身上常有的气息。这气息此刻包裹着他，让他心跳如雷鼓。

“我……我去接着打了。”他几乎是仓促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回球场，背影甚至有点同手同脚的僵硬。

下半场，霍时的发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几次不该有的失误，引得队友频频侧目。他自己也懊恼不已，但只要目光瞥向场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地乱掉一拍。

比赛结束，霍时所在的队伍小胜。他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向谈雾，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那轻轻一擦的触感。

“累了吧？”谈雾站起身，很自然地将自己那瓶喝过的水也递给他，“不介意的话，这瓶也给你，我没喝多少。”

霍时看着那瓶口，那里或许还残留着谈雾嘴唇碰过的痕迹。他没有接，而是直接拿过来，仰头就喝。这个间接的、近乎亲密的举动，让他心跳再次失序。

两人并肩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霍时。”谈雾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

“嗯？”霍时侧头看他。

谈雾却只是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天边绚烂的晚霞，浅金色的长发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侧脸线条美好得不真实。

霍时看着他，又觉得口渴了。但这次，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因为缺水。

晚上，寝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谈雾洗完澡出来，穿着柔软的浅色睡衣，头发半干，散在肩头。他坐在自己床边，低头揉着手腕，眉头微蹙。

“怎么了？”霍时几乎是立刻问道。

“没什么，可能今天画画时间有点长，手腕有点酸。”谈雾轻声说，揉了揉纤细的手腕关节。

霍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他：“我看看？”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关心。

谈雾伸出手。霍时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腕，指尖下的皮肤细腻微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过分纤细的骨骼。霍时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深吸口气，用自己温热的、略带薄茧的拇指指腹，轻轻按在谈雾的手腕内侧，顺着筋络缓缓打着圈揉按。

“是这里酸吗？力道行不行？”他问，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低沉温柔。

“……嗯，可以。”谈雾低低应了一声，任由他动作。霍时的掌心很热，力道适中，揉按带来的舒缓感从手腕蔓延开来。谈雾垂着眼，看着霍时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感受着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自己皮肤上摩挲带来的、细微的颤栗。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指腹摩擦皮肤时极其细微的声响。灯光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霍时揉得很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谈雾手腕的肌肤太薄太嫩，他没敢用太大力气。揉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想问问感觉好点没，却正好撞进谈雾凝视着他的眼眸里。

那双眼在昏黄的光线下，蒙着比平时更浓的水雾，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勾人的柔软意味。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霍时，不躲不闪，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霍时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浅棕色的湖泊里。揉按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但他托着谈雾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两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张力。

直到谈雾轻轻动了一下手腕，霍时才像被惊醒般，猛地松开了手，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后退了半步。

“好、好点了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干。

“好多了，谢谢。”谈雾的声音依旧温和，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霍时掌心的温度。

霍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胡乱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桌前，拿起水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夜深人静，霍时再次点开了“林中鹿”的对话框。这一次，他的问题更加直接，也透露出更多的迷茫和挣扎。

渴了就喝水：在吗？我又……有状况了。

林中鹿：说说看？

渴了就喝水：我好像……不只是想照顾他。今天他来看我打球，还帮我擦汗……只是很轻地碰了一下，但我……我整个下半场都打得很糟糕。晚上他手腕酸，我帮他揉，看着他眼睛的时候，我……我脑子一片空白，不想松手。我这是怎么了？

林中鹿：（发来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开始贪心了，朋友。不只是想照顾，还想触碰，想靠近，想让他眼里只有你，对吗？

渴了就喝水：……我不知道。这不对。我们是室友，都是男的。

林中鹿：感情没有对不对，只有真不真。你回忆一下，除了他，你对别的室友，或者别的男性朋友，会有这种想靠近、会因为他一个触碰就心慌意乱、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的感觉吗？

渴了就喝水：……没有。只有他。

林中鹿：那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你对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不是简单的室友情，也不是纯粹的照顾欲。这是心动，是喜欢。

渴了就喝水：喜欢……男生？

林中鹿：是喜欢“他”，而他恰好是个男生。性别在真正的吸引面前，有时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指向哪里。别急着否定自己，好好感受。问问自己，如果现在有别人也这样靠近他、照顾他，甚至……碰触他，你会是什么感觉？

霍时盯着最后那句话，久久没有回复。如果……有别人？想到谈雾可能会对另一个人露出那种依赖的、柔软的笑容，可能会让另一个人触碰他微凉的手腕，甚至……

一股强烈的、近乎暴躁的抗拒和酸涩感瞬间涌上心头，攫住了他的呼吸。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这感觉，陌生又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好像……真的完蛋了。

 微信聊天记录（次日清晨）：

谈雾：早。昨天谢谢你的“独家按摩”，手腕好多了。[可爱表情]

霍时：（过了几分钟才回复）嗯，没事就好。

谈雾：今天下午没课，我要去画室。你呢？

霍时：我……去图书馆。有点资料要查。

谈雾：好。晚上要一起吃饭吗？听说三食堂新开了个窗口，味道不错。

霍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