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月的最后几天，秋雨绵绵，空气里浸满了湿冷的寒意。谈雾清晰地感受到了霍时那份微妙的动摇和回避。回复消息时那短暂的延迟和略显简短的措辞，目光偶尔碰撞时的快速闪躲，以及肢体接触上那种近乎本能的、比之前更明显的僵硬和克制。

聪明如谈雾，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霍时这块“木头”，并非没有感觉，而是感觉来得太过汹涌猛烈，将他固有的认知冲撞得七零八落，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在一片混乱中重新找到立足点。急于求成，反而可能将这只受惊的鹿彻底吓跑。

于是，谈雾从善如流地选择了“降温”。他收敛了那些带着明确撩拨意味的小动作和眼神，将彼此的距离，重新拉回一个安全、舒适的室友范畴。

下雨天，两人都没出门，各自在寝室做自己的事。霍时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半天没敲下一个字，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窗边。谈雾披了条厚实的羊毛披肩，蜷在靠窗的椅子里，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安静地翻看着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他的侧影安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浅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雨日静谧的背景里。

没有刻意的靠近，没有“不小心”的触碰，甚至没有过多的交谈。但霍时却发现，自己心里那份因之前的亲密接触和“林中鹿”的直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在这种平静的氛围里，竟奇异地得到了一丝抚慰。谈雾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泓宁静的泉水，让他焦躁不安的心，得以暂时停泊。

他需要的或许不是更近一步的逼迫，而就是这样……能让他喘口气，好好想一想的安全距离。霍时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屏幕上，这次，代码似乎顺畅了一些。

下午，雨势稍歇。谈雾合上画册，轻轻咳了两声。声音不大，却立刻引来了霍时的注意。

“感冒了？”他转过头，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神里的关心是条件反射般自然流露。

“没有，就是喉咙有点干，老毛病了，天气一变就这样。”谈雾摇摇头，声音有些轻哑，他站起身，走到自己桌边拿起保温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霍时看着他那截从披肩下露出的、细瘦白皙的手腕，和空荡荡的杯子，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站了起来。“我去打水。”他拿过谈雾和自己的两个杯子，径自出了门。

谈雾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谢谢”。他看着霍时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看，即使是在“回避期”，某些深入骨髓的习惯和关心，是藏不住的。这比任何刻意的试探都更能说明问题。

晚上，两人一起去三食堂新开的窗口吃饭。窗口主营炖汤和煲仔饭，热气腾腾，很适合这样湿冷的天气。排队时人有点多，霍时依旧很自然地站在谈雾侧后方，隔开拥挤的人流。两人之间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没有肢体接触。

“试试这个山药排骨汤吧，比较温补。”霍时看着菜单，很自然地建议道，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老妈子”式的靠谱。

“好。”谈雾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吃饭时，话题也寻常。霍时说起今天调试程序遇到的一个小bug，谈雾则聊了聊下午看的那本画册里一位印象派画家的用色。没有暧昧，没有试探，就像任何两个关系不错、能聊到一起的室友。霍时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主动给谈雾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排骨，“多吃点，你太瘦了。”

这个动作做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仿佛在懊恼这“照顾”的习惯又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谈雾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尴尬，很自然地夹起排骨吃了，然后抬头对他笑了笑：“味道不错，你的推荐很好。”他的笑容干净温和，没有任何额外的意味，却奇异地抚平了霍时心头那点突兀的懊恼。

看，接受照顾，并给予正面的反馈，也是一种“安全”的互动模式。这让霍时觉得，即使自己心里乱成一团，至少表面上，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相处。这给了他某种安心的错觉，也让他更有勇气去面对内心真实的波澜。

回到寝室后，谈雾接了一个家里的电话。这次不是视频，只是普通的通话。他站在窗边，声音不高，语气轻松地报着平安，说着些日常琐事。霍时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目光却有些失焦。

电话挂断后，谈雾走回书桌前，随口说道：“我妈又在操心我换季衣服够不够，总觉得我在学校会冻着。”

霍时下意识地接话：“阿姨的担心……很正常。” 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状似无意地问，“你家里……都知道你身体不太好吗？他们……支持你学艺术？”

这个问题有些触及私人领域，但又不算过分亲密。谈雾转过身，靠在桌沿，很坦然地回答：“嗯，他们都知道。我身体是胎里带来的弱，家里人都清楚。至于学艺术……”他笑了笑，浅棕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我爸妈其实更希望我学点轻松、不费神，最好天天待在温室里的专业。但我喜欢画画，他们拗不过我，最后也就由着我来了。只要我开心，注意身体，他们也就放心了。”

他语气平淡，却透露出家人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霍时听着，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父母，虽然也爱他，但更多的是放养和信任，很少有这样事无巨细的、带着忧心的宠爱。谈雾的世界，是被这样密不透风的温柔包裹着的。而自己……现在似乎也成了这“温柔包围圈”外缘的一部分，笨拙地想要贡献一份力量。

“他们很爱你。”霍时低声道，语气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是啊。”谈雾承认，目光落在霍时脸上，带着洞察的清澈，“有时候也觉得，被爱得太满，也是一种负担。会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长不大，永远需要被保护。”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没有多少愁绪，更像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霍时看着他，忽然很想说“你可以不用长大”，或者“被保护也没什么不好”。但他把这些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谈雾在他面前展现的，不仅仅是脆弱和需要照顾的一面，还有他的成长背景，他的家庭关系，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感受。这种分享，比任何肢体接触都更显得亲密和信任。

夜更深了。霍时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这几天“降温”的相处，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谈雾的不同侧面——安静时的沉静，闲聊时的温和，谈及家人时的柔软与依赖。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谈雾”这个形象在他心中愈发鲜明、立体，也愈发……难以割舍。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去烦扰“林中鹿”。有些问题，外人点破之后，剩下的路需要自己走。他需要想清楚，自己对谈雾，到底是一时迷惑，还是真的……喜欢。

喜欢一个男生。这个认知依然让他心头震颤，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恐慌和抗拒。至少，在想到谈雾温和的笑容，想到他安静的侧影，想到他对自己那份自然的信赖时，那份震颤里，开始掺杂进一丝陌生的甜。

他侧过头，在黑暗中望向对面床上那团安静的轮廓。雨声渐沥，敲打着窗玻璃。霍时忽然觉得，如果这份心情最终指向的是这个人，那么，似乎……也并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但也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确认，也能让他鼓起勇气的契机。

他悄悄握紧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