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七的雪落得绵密,车刚驶进巷口,我就看见那道藏青色身影倚在老槐树下——谢清彦手里捏着串冻得硬邦邦的山楂糖葫芦,羽绒服领口沾着雪沫,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瘦,和高三开学那天在梧桐道上遇见时,一模一样的疏离模样。
“辞辞,你看那是不是清彦?”妈妈推了推我的胳膊,我攥着羽绒服口袋里给外婆织到一半的围巾,指尖猛地收紧。是他。高三上学期分班,他从理科实验班转到我们文科班,班主任喊出“谢清彦”三个字时,我手里的钢笔“啪”地砸在习题册上,墨渍晕开一大片——小学毕业那年,我攥着给他编的草戒指站在火车站台,看着他跟着爸妈上火车,眼泪砸在铁轨上,模糊了他挥别的手,这一别,就是五年。
他也看见了我们,脚步顿了顿,随即抬手把糖葫芦揣进兜里,快步走过来。“叔叔阿姨好。”他先喊人,声音比小时候沉了些,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又迅速移开,像高三课堂上,我偷偷看他解题,被他察觉后,他慌忙低下头的模样。“沈辞,你也回来过年。”语气是客气的陈述句,没有多余的温度,可我分明看见他攥着口袋边缘的手指,泛了点白。
“刚在巷口买的,你小时候爱吃这个。”他突然把糖葫芦递过来,山楂裹着的糖霜还沾着雪粒,我想起小学三年级,他把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全买了糖葫芦,偷偷塞给我,说“辞辞姐,你别总吃外婆蒸的冷馒头,这个甜”——那时候爸妈刚去外地打工,我跟着外婆过,书包里总装着隔夜的馒头,他总变着法给我塞零食。
我接过糖葫芦,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凉得像冰。高三月考后,我在走廊看见他对着成绩单发呆,校服袖子卷到手肘,手腕细得能看清青色血管,后来云舒瑶说,他爸妈最近在闹离婚,他既要赶实验班落下的文科进度,又要操心家里的事,那段时间,他眼底的红血丝就没消过。
“进去吧,外婆肯定等急了。”爸爸拍了拍谢清彦的肩膀,他点点头,跟在我们身后往外婆家走,脚步刻意慢了半拍,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高三晚自习后,他总跟在我身后走回宿舍,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我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却不敢回头。
外婆家的木门虚掩着,刚推开门,饺子的香气就涌了出来。云舒瑶正蹲在炕头帮外婆擀皮,看见谢清彦跟着进来,手里的擀面杖“哐当”掉在面板上,面粉撒了她一裤子:“谢清彦?!你居然回来了!”她凑过来,压低声音撞我的胳膊:“高三上学期你还跟我说他‘高冷得像块冰’,现在看,明明还是小时候那个跟屁虫。”
我脸一热,慌忙别开眼,却看见谢清彦正蹲在面板前,拿起擀面杖擀起了皮——和小时候一样,他擀的皮总是圆圆的,边缘薄得正好,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面团,动作熟稔得像是每天都在做。“记得你小时候总抢我饺子里的虾仁。”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落在面板上,没看我,“那时候你总把肥肉挑出来,说要留给我,我不得拿虾仁换?”
外婆在旁边笑出了皱纹,往我手里塞了个刚煮好的糖饺子:“你们俩啊,小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分开这些年,倒还没生分。”我咬着糖饺子,甜意里掺着点涩,想起高三上学期,我感冒发烧,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醒来时桌角放着杯温好的牛奶,杯底压着张纸条,上面是他清隽的字迹:“文综选择题错太多,醒了我给你讲。”纸条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糖葫芦,和现在他递我的这串,一模一样。
晚饭时,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外婆炖的排骨,妈妈炒的青菜,还有谢清彦带来的酱鸭——是省城老字号的,他说“我妈让我带给外婆尝尝”。他坐在我斜对面,没怎么说话,却总在我夹不到排骨时,不动声色地把装排骨的盘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和高三在食堂吃饭时一样,他总把餐盘里的虾仁拨到我碗边,假装是“吃不完”。
吃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烟花的声音,云舒瑶拉着我往外跑:“快来看!今年的烟花比去年好看!”我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谢清彦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件我的厚外套,是我落在炕上的。“外面冷。”他把外套递过来,指尖碰到我的手,又迅速缩回去,像触到了烫手的东西。
烟花在头顶炸开,彩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眼底盛着细碎的光,和高三晚自习时,他给我讲数学题,台灯落在他眼底的光一模一样。“小学毕业那天,我本来想把这个给你的。”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辞”字,边缘磨得光滑,“结果火车开得太急,落在家里了。”
我攥着木牌,指尖发烫,想起高三上学期,我弄丢了错题本,急得在教室哭,他默默帮我找了一节课,最后在操场的梧桐树下捡到,扉页上沾了点泥土,他用橡皮一点点擦干净,还给我时,低声说“下次别丢三落四的”。那时候我没看见,他转身时,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明年……我们都要考去省城。”他声音很轻,烟花的声音盖过了大半,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我带你去吃那家你说过的火锅,还有云舒瑶推荐的画展。”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远处的红灯笼上,雪落在他头发上,像撒了把碎盐。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颗热糖,慢慢化开。云舒瑶在旁边喊我们拍照,谢清彦往后退了退,让我站在中间,相机按下快门时,我看见他悄悄往我这边挪了挪,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就像高三无数个瞬间,他想帮我拎书包,想替我挡开拥挤的人群,却总在伸出手的前一秒,又默默收回。
外婆和爸妈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笑,雪还在落,落在我们身上,软软的。我攥着手里的小木牌,揣着没织完的围巾,心里藏着个秘密——高三那个落雪的傍晚,他在教学楼后帮我捡被风吹走的卷子,我看见他校服口袋里,放着串没拆的糖葫芦,和现在这串,一模一样。
烟花还在炸响,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谢清彦站在我旁边,没说话,却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瞥我,像藏着只胆怯的小兽。我知道,这个年,和高三那些埋在题海里的日子一样,我们都把心事藏在糖葫芦的甜里,藏在小木牌的刻痕里,藏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说一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