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他坐上他父亲的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点零八分了，他父亲来晚了。他站在学校门口等了将近有二十分钟。

那时候校门口的车水马龙已经散去，灯光不再交相辉映，汽笛声变小了，不再像刚放学那会儿大的好像能震碎天上的月亮。

他站在对面的公交站牌下，抬眼看了一下电子屏上跳动的时钟，已经九点五十四分了。

他调整了一下书包肩带，想着要不要干脆打一辆车走。看着远方教学楼里大半数熄灭的灯光，他垂下了眸。

“田栩宁，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

田栩宁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双手搭在电车上看着他道。

他笑了一下，道：“我爸还没来，”他的声音轻缓，透着一丝的疲惫。

“这么晚了，都快十点了，还没来？”女孩挑起眉道。

“他有事，所以来的有些晚，”田栩宁缓缓地道。

“这样啊，那要不要借你个电话打一下？”女孩拿着手机向他示意了一下。

田栩宁听完摇了摇头，然后对他道：“不用了，我有手机，跟他联系过了，他有事所以来的晚，我再等一会儿吧。”

他说着抬头往校门外那条路的远方看去，红绿灯闪烁的光亮在黑夜里跳动。

“这样啊，那行叭，”女孩点了点头。

田栩宁听闻笑了一下，对她道：“那你呢？陈黎，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陈黎听闻也笑了，她舒展着眉头，音调里透着一丝愉悦道：“我等人，她去买东西了，回来我们一起走。”

田栩宁点了点头，道：“你也在等人啊。”他正打算问一句是不是朋友之类的，话头刚露出一点，马路不远处就跑来了一个挥着手的人影。

那是个女孩。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明媚又温柔的女声喊道：“陈黎——”

田栩宁看到喊出此声的女孩拿着刚刚做出来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跑到了陈黎面前。她把煎饼果子递到她嘴边。

陈黎看着那个煎饼果子，连吹都没吹一下那渗出的热气，就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

生菜和脆哨的声音咯吱作响。

“还热着呢，你也不嫌烫，”女孩看着她有些嗔怪道。

“好吃啊，所以就不嫌了，”陈黎往嘴里匆忙吸着凉气，同样看着她道。

女孩看着她吸气的动作，皱起了眉，然后把煎饼果子换到了另一个手上。她道：“不行，凉一点再吃，要是烫到了吃什么都不舒服，”她说着还把煎饼果子举得高了一点。

“可是我饿，”陈黎说着突然环抱住了她的脖子。

“你呀，”女孩嘴上有些嫌弃，但是也没有推开她。她把脸藏进了她的脖颈里，感受着她的怀抱。

她们之间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了，再次相见好像不管抱多少次都不够一样。

结果这个拥抱还没持续多久，她不经意的抬眸之间突然看到了旁边公交站牌那里有一个男生正在直直的看着她们。她有些仓促的挣开了陈黎的拥抱，然后掩饰性的咳嗽了两声。

“诶，干嘛？阿晴，”陈黎的拥抱突然被挣开，免不了有几分抱怨。

周颂晴看了一眼那个格外高的身影，有些嗔怒的对她道：“有人呢。”

她说着脸上有些涨红，耳朵氲上了热气。

然后陈黎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田栩宁，她愣了一下，对她笑道：“阿晴，他是咱们班新转来的，田栩宁，我之前手机上跟你说过。”

她对她介绍道。之前她出去集训了，班里面的新生她没见到，现在好不容易得空回来一趟，她得让她知道。

“田栩宁，”周颂晴读着他的名字抬眸向他看去。

“长的好高，”她不免有些惊讶，然后又补了一句，“也长的好帅。”

陈黎搂上了她的脖颈，对她道：“怎么样？是不是长的帅，我之前跟你说长的跟渝哥一样帅，你还不信我。”

周颂晴看着他点了点头，“确实很好看，不过我没不信你，我说的是得亲眼看到才算，”她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

“是是是，”陈黎边回答她边把头往她的脖颈里蹭。她的头发本来就有些硬，弄得周颂晴有点痒。

她忍不住笑了两声，道：“行了行了，好痒，不准蹭了。”然后她抬眸向田栩宁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周颂晴，周是周一的周，颂是歌颂的颂，晴是晴天的晴。”

她柔和的声音再次正面落进了田栩宁耳朵里。

田栩宁刚刚看着她们有些愣神，他听她突然这么说，摸了下耳根，对她道：“田栩宁，栩栩如生的栩，宁静的宁。”

女孩听闻对他笑了笑，然后田栩宁就再次听到了女孩夸他的话：“你长的很好看。”

田栩宁有些愣住了，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回她些什么。

女孩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笑了一下，接着道：“听说你和渝哥坐在一起，班里面的女生肯定很开心，又有眼福了，”她道。

田栩宁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那天梓渝带着他跑起来时的样子。他摸了摸鼻子，然后眨了几下眼睛。

“阿晴，你能不能周末不走啊？周天学校又不放假，明天下午才放假，算起来我只能跟你待半天，”陈黎摸着她的耳朵道。

周颂晴笑了笑，然后轻轻推开了她，“你说呢？我们集训很忙的，一周也是就放周六这一天假，不过明天我可以陪你多待会儿，晚上再走。”

陈黎听着她的话，再次抱上了她的脖颈。

“行了行了，快回家吧。都十点了，我还得回家呢，不然我爸妈得着急了。而且明天学校还有课，还有你不是说刚摸底考完还有家长会嘛，肯定会很忙的，”她边说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吧……”陈黎说着有些泄气，不过也总算是松开了她。

她把周颂晴手里的煎饼果子拿了过来，然后往嘴里怼了一大口。她边大力的嚼着边对她道：“上车。”

周颂晴坐上她的后座，又听她说：“不过你们国庆不放假吗？学校还放三天呢。你们要是放假，我到时候腾出来一天去你们那边玩玩，好久没去长州了。”

周颂晴听她这么说，轻笑了笑。她道：“放假，放两天，到时候你来找我吧，刚好我也想去那边的游乐园玩玩……”

她说着看着她坐在前座的背影，扶住了她的腰。就在陈黎起步的瞬间，她回头对田栩宁道：“再见，田栩宁，”她说着招了招手。

然后陈黎也对他招了招手，道：“再见，田栩宁，别等太晚了，实在不行跟你爸说一声先自己回去。”

田栩宁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也对她们招了招手，道：“再见。”

之后等她们彻底走远以后，他轻垂了下头。他觉得有些热，所以一直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脖颈。

往常夏夜的空气只是热，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空气突然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它粘在皮肤上很是闷燥，是那种不管再凉的掌心也驱不走的闷燥。

“你这次成绩考的不怎么样啊，”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侧影道。

少年看着车窗外虽已过十点但仍然的川流不息的景象，抬眸看了一下远方布满夜色的天际。黑夜被之下的霓虹灯光耀的睁不开眼睛。

他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道：“是考的不怎么样，刚转学来，还没适应，而且……”他正准备说数学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但他抬眸看了一下主驾驶上的人的背影，还是把话咽回了喉咙。

“而且什么？”男人沉稳但带着刻板的声音传来。

少年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男人看着车辆前方通往远方的路径，他们马上就要经过一个天桥了。他扶了一下眼镜，重又对他道：“数学一直都是你的弱项，我希望高三的时候也能均衡一下时间，把弱项给赶上来。”

少年听闻垂下了眸。他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开始不自觉的摆弄了起来。他道：“我知道。”

“高三压力大我知道，但是你们年级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等过去这个时候，以后工作了，压力会更大的，”男人语重心长的道。

少年听着他的声音，看着自己敞开掌心的手指。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很大，好像可以完全包住那天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他正回想着。突然一阵叫喊声闯进了他的耳朵里，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田栩宁——”男人看着他垂眸的样子喊道。田栩宁眸光一震，他迅速抬起了眼，看向后视镜里父亲看向自己的目光，然后垂下了眸。

“我刚刚跟你在说成绩的事，”男人道。

田栩宁往车门边上靠了靠，然后侧过脸，拖着腮道：“我知道，这个你不用管了，我有分寸。”

男人听着点了点头，看着他道：“有分寸就好，马上就成年了，做事得知进退。”

田栩宁听着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男人抬眼看着后视镜里少年的面庞，隐隐垂下了眸，他道：“晚上吃饭了吗？饿的话回去给你煮碗面。”

田栩宁依然看着车窗外的景象，语气平静的再次“嗯”了一声。

男人再次看向后视镜里少年看着车窗外的侧影，他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

狭小的车中空气沉寂。

田栩宁觉得有些闷，就把黑色塑膜覆盖的车窗完全降了下来。

风声猛的涌进，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已。

呼啸的风声于夜中低哑的奏着炎夏的乐章。

他看着窗外飞速驶过的街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某个坏掉的红色灯光一直在闪烁不止。那化做了某个跃动的光影快速掠过了他的眼睛。

他回想着那跃动的光亮，突然道：“我妈呢？明天家长会你给我开还是我妈给我开？”

男人听着他提的那两个字，神色里闪过一丝不自在。但是那不自在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可以捕捉的痕迹。

他依然用着那副沉静的神色，道：“你妈给你开，我明天学校有事，而且你们不是很久没见了么？顺便见一见。”

他说着又看向后视镜里的人。

“嗯，确实很久没见了，但是她工作不是挺忙的吗？”田栩宁道。

“她刚完成一个艺术展，最近得空，所以你们俩见一面，”男人平缓的道。

田栩宁听闻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之后车内的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静，只有夜里悠长的风声透过敞开的车窗始终扑在田栩宁的脸上。

漫热的风让他想起来了，他们好像确实很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一月前。

可是他们真的还有什么理由再见吗？母亲和他好像一直在往前走，而自己则被封锁了时光，蓦然留在了原地。

他望着黑夜下的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红色警示灯。光芒耀眼，洒在他脸上的瞬间化成了薄雾一样的存在。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红色的倩影，好像落在水面上沾了泪珠的野蔷薇。

他想起来了那年他们决定分开之时母亲一袭红裙的身影。那天灿烈的阳光笼罩着风的悠扬，树木迎着天光疯狂生长。可是她的红裙摇曳在那片风里却透着数不清的决绝和冷漠。

那年也是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