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月光像一层薄霜,铺在裂开的石碑上。
沈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血从他额角流下,顺着眉骨滑进眼窝,黏住睫毛。他睁不开眼,也不想睁。
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掌心那个“情”字还在发烫。
不是灼热,是温的,像一块埋在灰烬里的炭,将熄未熄。
它微微搏动,一下,又一下,和他快要散掉的心跳应和着。
风不动。
树不摇。
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
可他知道——有人来了。
脚步声踩在雪上,不急,却极稳。
十二双靴子,踏出同一节奏,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的皮。
守山长老站在最前头。
玄铁战袍披在身上,压得他肩膀沉。他盯着地上的少年,眼神里没有怒,只有冷。
那是一种看祸患的眼神。
“裂碑。”他开口,声音干得像刮过枯竹,“焚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四字残痕:“心火逆行,逆天而行。此乃‘弑师之兆’。”
身后弟子齐声应道:“当诛!”
长老没动。
他看着沈烬胸口那块焦黑的绷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镇魔锁链——乌沉沉的铁链,每一节都刻着封咒符文,专为镇压走火入魔者所铸。
“抬走。”他说,“押入地牢,等掌教定罪。”
一名弟子上前,伸手去抓沈烬胳膊。
指尖刚触到衣袖,忽然“嗤”一声,手掌猛地缩回——皮肤焦了一块,冒起青烟。
“怎么回事?”
长老皱眉。
他又上前一步,俯身细看。
这才发现,沈烬整个人被一层极淡的赤金光晕裹着,像是有看不见的火焰在体表游走。
不是杀意。
是护。
“心火未灭……还在护主。”他低声说,语气变了,“这火……不听天律,只听他心。”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就更不能留!”另一名弟子咬牙,“此等邪火,若与主共生,日后必反噬宗门!”
“绑!”长老一挥手,“用寒铁钉穿其手足,再以锁链封脉!”
三人上前,手中寒铁钉泛着幽蓝寒光。
他们动作利落,显然是练过的。
第一枚钉子对准沈烬右手腕。
距离三寸。
两寸。
一寸——
“铮!”
一声脆响,钉尖崩断。
三人僵住。
抬头。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白衣。
长发未束,垂在肩头。
霜雪落在他肩上,不化。
谢无妄走进来,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
可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微微震一下。
长老跪了下去。
十二弟子齐刷刷跪倒,额头贴雪。
谢无妄没看他们。
他走到沈烬身边,蹲下。
指尖探向少年鼻息。
冷得像冰。
他眉心轻轻一动,几乎看不出。
然后脱下外袍,缓缓盖在沈烬身上。
布料拂过脸颊时,沈烬的睫毛颤了一下。
谢无妄将人打横抱起。
动作很稳,像抱过千百次。
“掌教!”长老猛地抬头,声音发抖,“此子已触逆伦之劫,心火焚碑,毁我宗门根基!您纵有私情,岂能违逆天律?!”
谢无妄脚步未停。
“宗规之上,”他说,“还有因果。”
话落,人已走出三丈。
长老跪在雪里,手指抠进地砖缝隙,指甲翻裂。
他没再说话。
他知道,有些事,从不是规矩能判的。
青铜塔顶。
风比外面大。
白昭坐在铜镜前,手里捏着一枚龟甲。
她看不见。
但她“听”得见命丝的震颤。
刚才那一瞬,她听见了断裂声。
不是别人的。
是她的。
她将龟甲掷出。
“啪”地炸开,六十四片碎甲悬在空中,组成星图般的纹路。
她指尖点过其中一线——那根连着沈烬的命丝。
原本黯淡如丝,此刻竟透出一丝赤金微光。
“你开始走自己的路了。”她轻声说。
可下一秒,那根线剧烈抖动。
中间某处,突然“咔”地断了一截。
半寸。
不多不少。
她咳出一口血。
血滴在裙上,晕开一朵暗梅。
铜镜虽碎,残片仍映出些画面——
雨夜。
血雨。
谢无妄持剑而立,剑尖穿心,钉着沈烬。
那人仰着头,唇边带笑。
而谢无妄的眼里,有泪。
白昭抬手,抚过左耳断口。
那里还在渗血。
“原来如此……”她喃喃,“你要杀他,不是为了天道。”
“是为了让他死在你手里。”
“而不是被天地碾成尘。”
她闭眼,命丝再度震颤。
这一次,她听见了更远的声音——
地底深处,有东西在搏动。
像心跳。
像哭声。
“南岭的祭坛……还没毁。”
沈烬在做梦。
他站在南岭村口的老槐树下。
火已经烧完了。
只剩焦木和白骨。
一个孩子走过来,脸被烟熏黑,眼睛却亮。
“沈烬哥哥,你说要救我们的。”
他张嘴,想解释。
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我……试过了。”
“那你为什么不逃?”另一个声音问。
是个老妇,脖子歪着,显然是死时被人扭断的。
“逃?”他苦笑,“我若逃,师尊就成了追杀逆徒的英雄。世人只会说——看,那凶煞果然堕魔,连师父都敢反。”
“可你现在这样,不一样是魔?”
“你杀了我们。”
“我没有!”他猛地抬头,瞳孔闪过赤金,“我是来救你们的!我画了符,布了阵,我求了天,跪了地——可没人听!”
亡魂围上来。
越来越多。
他们不喊不叫,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们真相?”一个小女孩轻声问。
她手里还抱着一只烧焦的布娃娃。
沈烬怔住。
“说了有用吗?”他声音低下去,“你们会信吗?还是只会更恨我?更怕我?”
“我不能让师尊背这个名。”
“所以……我来背。”
亡魂们静了片刻。
然后,齐齐后退一步。
小女孩抬头看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他没回答。
但他掌心那个“情”字,忽然烫了一下。
梦醒了。
谢无妄抱着他穿过长廊。
灯笼一盏盏亮着,照不出他的影子。
沈烬睁了睁眼。
视线模糊。
只能看见一片白。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风:“师父……”
谢无妄脚步没停。
“别丢下我。”
这两个字落下,谢无妄的背影僵了一瞬。
极短。
短到像错觉。
可他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四道旧伤裂开,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红点。
像一串没人看得懂的符。
他没低头看。
也没擦。
他知道——
这一路,早就染满了血。
他的,和他的。
偏殿门关上。
谢无妄将沈烬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动作依旧轻。
像对待一件易碎的东西。
他站在床边,看了很久。
久到烛火跳了一下,墙上的影子晃了晃。
然后,他伸手,轻轻抚过沈烬额角的伤口。
指尖沾了血,他没擦,任它留在指腹。
“你从来……都不肯逃。”他低声说,像是自语。
“哪怕我知道你在听命运的低语。”
“哪怕我知道你屠村,是为了改命。”
“你也不逃。”
烛光映着他侧脸,轮廓冷硬。
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裂。
“你以为……我不懂?”
“你以为……我想杀你?”
他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一半,忽然停下。
“你若真死了……”
他没说完。
门开了又关。
空荡荡的屋里,只剩沈烬微弱的呼吸。
院中,雪又下了起来。
不大,细细密密,像灰烬从天上落。
裂碑静静地立着。
“大道无情”四字已毁,只剩残痕。
忽然,一块碎石从碑体脱落。
它滚到地上,裂开一道缝。
一滴黑血,从里面缓缓渗出。
不多,只有一滴。
它顺着砖缝爬行,像有意识一般,钻进地底。
地脉深处。
一声闷响。
像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