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没有风。
只有石头在呼吸。
黑血从石缝里渗出来,一滴,又一滴,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往下爬。它们不落向地面,反而逆着重力,缓缓汇聚到中央那根断裂的镇魔柱上,像无数细小的蛇,缠绕着向上攀行。
沈烬被钉在柱前。
四枚寒铁钉穿透手足,将他牢牢锁在石台上。钉身刻满符文,幽蓝微光如脉搏般闪烁,每闪一次,就从他体内抽走一丝热意。他的皮肤泛出死灰,嘴唇干裂出血痕,唯有掌心那个“情”字,还温温地跳着——像一块埋在冻土里的炭,将熄未熄。
他闭着眼。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墙上的影子在动。
幽绿烛火摇晃,映出扭曲的人形。有孩子蹲着,抱着膝盖;有老人跪着,头歪向一边;有个女人站在角落,手里还提着半截烧焦的裙角。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沈烬听见了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听见的。
起初很轻,像风吹过坟头纸钱,沙沙作响。接着,一个孩子的声音浮上来:
“沈烬哥哥,你说要救我们的。”
他没睁眼。
“那你为什么不逃?”另一个声音问,苍老,沙哑,是南岭村口守夜的老妇,“你跑啊,跑了就没人知道是你干的。”
“逃?”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干得像砂石摩擦,“我若逃了,师尊就成了追杀逆徒的英雄。世人只会说——看,那凶煞果然堕魔,连师父都敢反。”
“可你现在这样,不一样是魔?”
“我没有!”他猛地睁眼,瞳孔闪过赤金,随即又黯下去,“我是来救你们的……我画了符,布了阵,我求了天,跪了地——可没人听!”
话音落下,四周的影子静了。
那些影子开始蠕动,缓缓围拢。他们不靠太近,只是站着,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恨,也没有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沈烬低头,看见自己脚边的地面上,有一道裂痕。裂痕中透出暗红微光,微弱,却与掌心“情”印的跳动频率一致。
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
不是疼,是一种更沉的东西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抬手,可手腕被钉穿,动不了。他只能微微仰头,看向头顶上方那片被封死的石穹。
那里没有天。
可他知道,有人在看。
谢无妄。
他一定知道我在这里。
他一定听见了这些声音。
可他不来。
也不说话。
就像十年前那样——风雪夜里,他把我抱进山门,一句话不说,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后来我跪在灯下抄经,他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也没开口。他总是在看,在等,在……逼我做出选择。
沈烬咬牙。
舌尖抵住上颚,猛地一咬。
鲜血涌出,顺着他下巴滴落,正好落在掌心“情”字上。
“嗤——”
一声轻响,血竟燃了起来。
赤金火焰顺着经脉逆行而上,烧断体内一道封印。他全身肌肉骤然绷紧,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寒铁钉开始震颤。
钉身符文崩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他双手猛然发力,骨头在血肉中摩擦,皮开肉绽。鲜血喷洒,溅在墙上,与那些黑血交融,竟在石壁上绘出一幅模糊图案——一个婴儿被埋在雪坑里,上面覆着薄雪。
图案一闪即逝。
可沈烬看见了。
他瞳孔剧烈收缩。
那一幕,他从未见过。
可他知道。
那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死。
也是他第一次……救我。
地底的搏动声突然变强。
不再是微弱的震动,而是清晰的心跳,一声接一声,沉重如鼓。那声音顺着地脉传来,直冲脑海。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景象开始扭曲。
石壁融化了。
变成一片风雪夜林。
雪下得很大。
一个白衣人抱着一个襁褓,脚步缓慢地走向林中空地。他挖了个坑,把孩子放进去,盖上雪,转身要走。
走出十步。
他停住了。
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站着,一动不动。
然后,他慢慢回头。
望向那个小小的雪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眼神在抖。
他走回去,跪在雪地上,用手一点点挖开积雪,把孩子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他不躲。
他低下头,唇几乎贴着婴儿的额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护你到底。”
沈烬跪倒了。
不是因为疼痛。
是他撑不住了。
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下,在脸上划出两道湿痕。他双手颤抖,指甲抠进石台边缘,指节发白。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声音破碎,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你知道我会听见命运的低语……知道我会怕被丢下……知道我会为了你不背恶名,宁可烧尽人间……”
他抬头,望着虚空,仿佛那里站着那个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他嘶吼,声音撕裂般,“若从未相遇……我便不会怕被抛弃……也不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一掌拍向地面裂痕。
心火轰然灌入地脉。
刹那间,天地失声。
幻象消失了。
地牢还在。
可一切都变了。
石壁上的黑血开始沸腾,顺着裂缝涌入地下,发出“汩汩”的声响。镇魔纹寸寸崩解,裂痕中透出浓烈血光,与沈烬掌心“情”印交相辉映。
整座地牢开始震颤。
碎石从穹顶掉落,砸在地面上,溅起尘烟。
沈烬喘着粗气,双膝跪地,手还按在裂痕上。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醒了——不是妖,不是魔,是一座由白骨与血晶构筑的古老祭坛,正缓缓升起。
祭坛中央,有一个掌印凹槽。
形状,与他掌心的“情”字完全吻合。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血污覆盖,可那字依旧清晰。
它不再温热。
它在烧。
他忽然明白了。
南岭那一夜,我不是失控。
我是……回归。
我用九百村落的魂魄,点燃了这座沉睡的祭坛。
不是为了力量。
是为了听见你当年说的话。
为了确认——你真的……想过护我到底。
墙上的亡魂影子齐齐跪下。
不是威胁。
是朝拜。
沈烬缓缓起身。
他一步步走向那道最深的裂缝。每走一步,脚下的石板就裂开一道缝。寒铁钉早已崩断,残片落在身后,像褪下的壳。
他停下。
伸手,将掌心按向虚空中的祭坛虚影。
“嗡——”
一声闷响,贯通天地。
血色光柱自地底冲天而起,穿透山体,撕裂云层,直贯星河。夜空被劈开一道赤痕,群星避退,银河扭曲,仿佛整个宇宙都在回避这一道逆命之光。
这一刻,玄门上下,人人惊醒。
戒律堂内,十二长老齐刷刷起身,手中法印已结。
“地脉异动!祭坛复苏!速启诛魔大阵!”
“等等!”守山长老突然抬手,声音发紧,“那光……是从地牢方向来的。”
众人一静。
随即,脸色大变。
“不可能!他已被寒铁钉封脉!心火将熄!怎可能——”
“去看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天机阁。
白昭坐在铜镜前,双手抚上耳廓。
她的“天听之耳”在震。
命丝在抖。
她抬起手,指尖点向空中那根连接沈烬的红线。
原本黯淡的线,此刻通体赤红,中间某处,竟与另一根线——谢无妄的命线——短暂交织了一瞬。
可就在这一瞬,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从更高处垂落,试图切断那交织点。
白昭眼神一冷。
她抽出银剪,毫不犹豫,剪下自己一缕长发。
长发落入卦盘。
“啪!”
六十四片龟甲炸裂,碎片悬浮半空,组成残缺星图。
她咳出一口血,嘴角却扬起一丝笑。
“劫,开始了。”
她轻声说:“你算准了他会觉醒,算准了他会听见誓言,算准了他会反抗……可你没算到——”
“他不是为了成道而活。”
“他是为一个人,活着。”
山巅。
谢无妄立于悬崖边缘。
白衣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那道撕裂夜空的血光,站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了眼。
风穿过他指缝,带着雪的气息。
他想起十年前。
那个孩子躺在雪地里,嘴唇发紫,可眼睛亮得吓人。他把他抱起来时,那双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松。
他当时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现在,那孩子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
谢无妄睁开眼。
目光决绝。
他转身,迈步下山。
脚步很慢,却极稳。
每一步落下,脚下青石皆寸寸龟裂,裂痕如蛛网蔓延。他没有运功,没有催动灵力,纯粹是意志所至,大地为之臣服。
剑还在鞘中。
可谁都看得出——那一剑,已无可避免。
他走过长廊,弟子纷纷避让,无人敢直视其眼。
他走到地牢入口。
守山长老跪在门前,声音发抖:“掌教!此子已唤醒南岭祭坛,逆命改运,若不及时镇压——”
谢无妄停下。
低头看他。
“你说,他该杀?”
“他……触逆伦之劫,焚碑毁律,罪无可赦!”
谢无妄没再说话。
他抬脚,跨过长老,走入黑暗。
地牢深处,沈烬仍站在裂缝前。
血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
却比雷霆更重。
他知道是谁。
他没回头。
“你要的结局……”谢无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低沉,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事,“我给你。”
沈烬闭了闭眼。
“但这一剑,”谢无妄说,“只能由我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