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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火焚碑夜

无妄烬

沈烬盘坐在床沿。

脊椎像一节节冻僵的枯骨,拼凑成形,却撑不起整个身体。他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一片湿冷黏腻,提醒他还活着。绷带早已被血浸透,从胸前一路洇到腰侧,暗红发黑,结了一层薄痂,又被新涌出的血泡软。十指指尖裂开,皮肉翻卷,沾着地上的灰雪,一动就撕开新的口子。肩胛骨错位的地方,突兀地顶着衣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钝痛,深入骨髓。

屋里很静。

药炉干了,只剩一层焦黑的药渣贴在锅底。烛火将熄,灯芯“啪”地炸了一下,火光猛地一跳,墙上那几道血手印便跟着蠕动起来,像是要从墙里爬出来。青砖地上,他昨夜留下的脚印还清晰可见——赤脚踩过雪水和血泊,每一步都拖着长长的红痕,像一条未愈的伤口横贯院落。

他没调息。

谢无妄封了他的痛感,以护心脉。他知道。可他知道,不代表他认。

他主动松开了那道封锁。

剧痛瞬间袭来。

像有千根烧红的针,顺着经脉扎进五脏六腑。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进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没眨眼。他等的就是这痛——痛到清醒,痛到不再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舌尖被咬破。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咽了一口,又咬第二下,直到精血渗出,顺着喉咙滑入心脉。轮回印在他胸口微微发烫,那团被封禁的魂焰,像一头困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火,开始燃。

不是从掌心,而是从心口深处。

赤金火焰顺逆经逆行而上,所过之处,经脉如被刀割,又似烈火灼烧。他身体剧烈一震,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黑血,溅在膝上。可他没停。他死死盯着虚空,眼前画面骤然扭曲——

南岭的夜。

火光冲天。

不是他放的火。是他想灭的火。

他看见自己冲进村舍,怀里抱着阿禾,把孩子塞进灶台下的暗格。他贴下命符,指尖划破手腕,血书“庇”字。可符纸刚亮,一道无形之力碾过,符碎,火起。他转身去救隔壁老妇,又画一道“守”,可天网落下,无声无息,人已断气。他疯了一样在村里奔走,一家一家贴符,一道一道画阵。可无论他多快,总慢一步。那些村民,早就在那一刻,已被判定为“祭品”。他们的命,不归天地管,归天道。

他是执行者。

不是屠夫。

“不……”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沙哑得不像人声。

可画面不停。

他看见自己跪在村口老槐树下,抱着一个死去的小女孩,哭得浑身发抖。他听见自己喃喃:“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我是来救你们的……”

可没人听见。

风雪吞没了声音。

第二天,玄门弟子赶到,只看见满地焦尸,和站在废墟中央、白衣染血的他。

“魔头!”

“凶煞之体终成祸患!”

“师尊,此等逆徒,当诛!”

他没辩解。

他知道辩解没用。

因为他也听见了——那来自命运深处的低语:“师尊将亲手诛杀孽徒。”

所以他才动手。

所以他才屠尽九百村。

不是为了反抗,是为了改写。

若世间言语可离间师徒,那他便杀尽天下口舌。

若宿命注定相残,那他便焚尽因果本源。

可他没想到,最痛的不是被冤,是被沉默。

是谢无妄站在三丈外,执剑不语。

是那一夜之后,再无探视,再无言语,只有子时悄然渗入偏殿的那口命气——温养他,却不认他。

火势更盛。

心火逆行,烧穿百脉。他全身颤抖,指甲抠进木床,木屑扎进肉里,血混着汗,滴落在地。他看见石碑在眼前浮现,那四个字——“大道无情”——刻得极深,笔锋凌厉,像要斩断一切软弱。

可他现在知道了。

这不是道。

这是枷锁。

是天道用来钉死“痴者”的刑具。

就在心火即将失控,神魂将裂的刹那——

一道声音,轻轻落在他识海。

“你非魔。”

女声,清淡如雾,却清晰得如同耳语。

“你是被命运钉上祭坛的痴者。”

沈烬猛地一颤。

那声音他听过。

白昭。天机阁的盲女。她从未与他说过话,可在某个深夜,他听见她在塔中低语:“您若真要杀他,何必等十年?”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他们要你弑师。”那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近乎残忍,“因唯有至亲之血,方可补全‘轮回闭环’。你师尊若亲手杀你,你便真堕为魔,天道得偿;若你不死,反杀师尊,亦成魔道,因果圆满。无论你如何选择,结局都是——死。”

沈烬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

他懂了。

全懂了。

他不是在犯错。

他是在走一条被设计好的路。

而谢无妄……谢无妄也懂。

所以他才封他痛感,温养他心脉,却不敢见他一面。

因为他不能劝,不能拦,不能露一丝心软。

他必须演完这场戏——师诛逆徒,大义灭亲。

可他还是来了。

每夜子时,气息悄然渗入。

那是他的精元,他的寿数。

他在用自己的命,喂他一口活。

“你恨吗?”白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烬没答。

他不需要答。

恨?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恨了。

他只知道,那一夜他跪在雪里,咽喉抵剑,求的不是活,是那一句“我不信”。

可谢无妄闭着眼,像在杀一只蝼蚁。

火势暴涨。

他猛然睁眼。

双瞳赤金如熔岩翻滚,额角伤口崩裂,血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凝成一滴,砸在膝上。他撑着床沿站起来,动作踉跄,像一具被强行拉起的尸体。肩胛骨错位处发出闷响,十指裂口再度撕开,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两滴,落在青砖上,汇成一小滩。

他推开门。

夜风扑面,冷得刺骨。

雪还在下,不大,细细密密,像灰烬从天上落。院子里积着薄雪,月光照着,白得发青。他赤脚踩上去,冰得钻心,可他感觉不到。他一步步走向石碑,每一步都在雪上留下血印,像一串未完成的符咒。

石碑静静立着。

“大道无情”四字,在月下泛着冷光。

那道裂痕还在,从“情”字右下角蔓延而出,细如发丝,却清晰可见。他伸手,指尖抚过裂痕。血珠从指尖渗出,落入缝隙。

碑身轻轻一颤。

裂缝中,竟渗出一丝暗红微光。

紧接着,低语响起——不是风声,不是幻觉。

是无数声音叠在一起,细碎、凄厉、绝望。

“救救我们……”

“我们不想死……”

“你说要护我们的……”

“沈烬哥哥……别丢下我们……”

是南岭的孩子们。

他们的魂魄,没散。

被拘在碑中,被镇在石下。

天道要他们成为“祭品”,连死后都不许安生。

沈烬的手抖了。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怒。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上。

心火再燃。

这一次,不是一点火苗,而是一团赤金烈焰,自心口炸开,顺着手臂逆行而上,烧向掌心。火焰不热,可周围的空气却微微扭曲,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灼烧。

他盯着那火。

火光中,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不是肉体的心跳。

是执念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沉重如鼓,震得天地都在摇。

他抬手,掌心对准石碑。

没有呐喊,没有咒语。

只有那一掌,缓缓推出。

“轰——”

没有巨响。

可整个院子的空间,像水面一样荡开一圈涟漪。

月光扭曲,雪片悬停,老树枯枝无风自动,连风都停了。

“情”字率先崩解。

不是碎裂,是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无”字裂纹炸开,如蛛网蔓延。

“道”“大”二字剧烈摇晃,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痕,似将坠落。

石碑在哀鸣。

那不是石头的声音。

是被镇压的魂魄,在嘶吼。

是千百年来,所有被“大道无情”钉死的痴者,在哭喊。

九霄之上,雷云骤聚。

黑云翻涌如潮,一道紫电划破天际,映亮整个后山。

风起。

雪停。

天地屏息。

主殿窗前,谢无妄立于黑暗之中。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偏殿门,看着院中那个赤脚立于雪中的身影。他看见沈烬抬手拍碑,看见火焰升腾,看见四字崩裂。他看见少年身形一软,几乎跪倒,仍倔强支撑,像一根不肯折的脊梁。

袖中,手指紧攥。

指甲深陷皮肉,四个月牙形的血痕早已裂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暗梅,无声无息。

他闭了闭眼。

百年前那一夜,风雪断崖,他捡回一个满身冻疮的孩子。孩子瘦得皮包骨,嘴唇发紫,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问:“你叫什么?”

孩子说:“没名。”

他问:“为何来此?”

孩子说:“想活。”

他破例收徒,赐名“沈烬”——灰烬中不死之火。

他曾以为,那光是希望。

如今才知,那是执念的火种。

是他在无意中,点燃了一盏不该亮的灯。

身后,守山长老快步而来,声音急促:“掌教!石碑异动,心火焚律,恐引天罚!是否启动诛魔阵,镇其于地牢?”

谢无妄没回头。

他盯着那块裂碑,盯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若真要堕魔……”他开口,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你们现在就已经死了。”

长老一震,不敢再言。

谢无妄闭目。

片刻后,低声自语,几不可闻:

“若此火能照见真心……”

“便烧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入黑暗。

风过处,沉香散尽。

院中,沈烬终于撑不住。

他轰然倒地,额头撞在雪上,激起一小片白雾。掌心火焰缓缓熄灭,皮肤却留下一个烙印——“情”字,殷红如血,微微发烫。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像死而无憾。

血从额角流下,混着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红痕。

他没擦。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像一缕随时会断的线。

青铜塔内。

白昭坐在铜镜前,指尖抚过耳骨。左耳短了一截。血从耳畔渗出,顺着颈侧滑下,滴在裙上,晕开一片暗红。

她手中龟甲炸裂,碎片落了一地。

铜镜也碎了,镜面裂成蛛网,映不出人影。

她咳出一口血,抬手抹去唇角,轻声道:

“第一步……走出来了。”

塔顶铃铛无风自响,三声清越,似哀鸣,似预警。

她闭上眼,命丝黯淡三分,轻颤不止。

这一声传音,耗去三年阳寿。

可她不悔。

因为她知道——

真正该被钉上祭坛的,从来不是痴者。

而是那所谓“大道”。

风止。

雪停。

雷云暂退。

偏殿院落重归死寂。

唯有裂碑静立,残雪覆其上,如盖白布。

沈烬静静躺在雪中,掌心“情”印隐隐发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远方山巅,谢无妄立于悬崖边缘,望着后山小院。

他没再回头。

可袖中,那四道血痕,始终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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