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在黑暗里浮着。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冷。那是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冷,比风雪夜跪在九百级石阶上还要冷。他感觉不到身体,可神魂却被钉在某个地方,动弹不得。
耳边先是静的。
然后,一声哭。
很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后。是个孩子的哭声,南岭口音,带着土腥气和灶火味。沈烬听出来了——那是他三年前路过的一个村子,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总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那孩子叫“阿禾”。
他记得。
可现在,阿禾在哭,哭得撕心裂肺。
紧接着,第二个哭声响起。
第三个。
第四个。
成百上千个,从四面八方涌来,全是南岭的孩子。他们没死于屠村那一夜,他们的魂魄却全被拘在梦里,一遍遍重演末日。
“沈烬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你说要护我们的……夜里打雷时,你还给我们讲故事……”
“你答应过不走的!”
哭声越来越响,像针,一根根扎进他脑子里。他想捂耳朵,可手抬不起来。
画面忽然变了。
他看见自己站在废墟中央,白衣染血,双目赤金,手中燃着焚世之火。四周是烧塌的屋梁,焦黑的尸骨,还有未熄的余烬,像星子散落人间。
谢无妄站在三丈外,执剑而立。
风掀动他的衣角,发丝微扬,脸上没有怒,没有悲,只有一片死寂的冷。
他开口了。
唇没动,可沈烬听见了。
“你终究还是成了魔。”
沈烬想摇头,想说话,可喉咙像被铁钳夹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无妄抬剑,剑尖缓缓指向他咽喉。
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眼泪混着血从眼角滑下,在脸上划出两道猩红。
他张了嘴,声音轻得像叹息:
“师父……我只想活着……别丢下我。”
剑光落下。
梦断。
——
沈烬猛地睁开眼。
冷汗浸透里衣,黏在背上,冰凉一片。胸口剧烈起伏,像被人按在水底憋了太久。他张嘴想喘,却呕出一口黑血,溅在枕上,像泼墨。
屋里昏暗,只有一盏残烛在墙角摇晃,影子拉得老长,爬满墙壁。
他没动,静静躺在那里,盯着帐顶。
梁上刻着玄门祖训:**大道无情,唯律是从。
他盯着那八个字,盯了很久。
然后,笑了。
笑声低哑,像砂纸磨着喉咙。
“大道无情……”他喃喃,“所以,连看我一眼,都是施舍?”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触到额角。伤口还没愈合,皮肉翻着,一碰就疼。可这疼,不如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过去七天发生了什么。
每到子时,一道气息就会悄悄渗入偏殿。
那气息温润如泉,不带一丝真气波动,纯粹是精元所化。它绕过宗门禁制,轻轻缠上他心脉,像一只手,在黑暗中悄悄喂他一口命。
他知道是谁。
也只有那个人,敢在这种时候,用自己的寿元为他续命。
可那人不来见他。
不来认。
就像那些夜里,他从未出现过。
沈烬闭上眼,指甲抠进掌心,指节泛白。他听见梦里的声音又来了,不是孩子的哭,是低语——
“他不来见你,是怕沾上你的煞气。”
“他温养你,是怕你死得太早,坏了规矩。”
“他若真信你,何须躲着来?”
“他若真爱你,何须藏头露尾?”
“你在他眼里,从来不是弟子。”
“你只是……一个必须由他亲手了结的劫。”
沈烬猛地睁眼。
双瞳深处,赤金一闪。
他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像一具生锈的躯壳被强行拉开。肩胛骨错位处传来闷响,十指裂口崩开,血顺着指尖滴下,在床沿汇成一小滩。
他没管。
他下地,赤脚踩在青砖上,冰得刺骨。
推开门。
夜风灌进来,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院子里积着薄雪,月光照着,白得发青。
他走到院中,抬头看天。
月亮很圆,很冷,像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镜。
他摊开手掌。
心口忽然一烫。
一股热流自胸膛涌出,顺逆经而上,冲破百脉封锁。那不是真气,是他自己的东西——是轮回印里封着的火,是执念熬成的魂焰。
掌心一点赤金火苗跃起。
火苗很小,不热,可周围的空气却微微扭曲,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灼烧。
它静静燃烧,映出他脸上未干的血痕。
也映出墙边那块石碑——
大道无情
四个大字,刻得极深,笔锋凌厉,仿佛天生就该斩断一切软弱。
沈烬盯着那火苗,低声说:
“你说大道无情……可我若无情,又为何跪了三天三夜?”
“我若无情,又为何听见‘你要杀我’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而是——求你别信那些话?”
他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只剩气音。
“我不怕死。”
“我怕你亲手杀我时,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火苗忽地一跳。
“啪。”
一声轻响。
石碑上,“情”字的右下角,裂开一道细缝。不长,却清晰可见,像谁在冰冷的规则上,划了一道泪痕。
沈烬没回头。
他知道有人来了。
风向变了。沉香的味道,淡淡的,却压过了夜里的寒气。
谢无妄站在院门口。
白衣未染尘,面容如玉雕,看不出情绪。
他看着那缕火,看着那道裂痕,眼神未动。
可袖中的手指,已悄然蜷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心魔已显。”他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石,“焚火逆脉,伤及本源。按律,当囚于地牢,百年不得出。”
沈烬没动。
火苗还在烧。
“所以,”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您来,是为了定罪?”
谢无妄没答。
“您七夜温养我心脉,却不肯见我一面。”沈烬缓缓转身,赤金双瞳直视对方,“是怕我看出您心软?还是怕……您自己动了凡心?”
谢无妄眸光一凝。
“修道之人,莫执虚妄。”他冷冷道,“你所见所感,皆为心魔幻象。那火,不该存在。”
“不该存在?”沈烬笑了,嘴角扯动,牵出血丝,“可它在我掌心。您说它不存在,它就不在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
谢无妄没退。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
可这三尺,隔着十年光阴,隔着九百级血阶,隔着无数个夜里偷偷送来的那一口命气。
沈烬抬头看他。
“您知道我为什么醒了吗?”
“因为梦里,您杀了我。”
“剑落下的时候,我没恨。”
“我只问您一句——能不能别丢下我。”
“可您闭着眼,像在杀一只蝼蚁。”
谢无妄的手指猛地一颤。
“住口。”
“你不懂。”
“我不懂?”沈烬声音陡然拔高,“我懂!我懂您怕我成祸,懂您要守规矩,懂您不能徇私……可您有没有想过——我宁愿您恨我,骂我,打我,也不要您这样……这样冷冰冰地‘救’我!”
他猛地抬手,火苗一晃。
“您收我那天,写我的名字。”
“用的是心头血。”
“您知道那血为什么发亮吗?”
“因为它认得您。”
“它以为……终于有人不会抛弃它了。”
谢无妄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寒潭。
“闭门思过百年。”他转身,声音冷得不容置疑,“不得踏出偏殿半步。违者,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他走了。
风过处,沉香散尽。
沈烬站在原地,火苗在掌心跳了跳,熄了。
他慢慢跪下。
额头触地,动作标准,一如当年叩首九百级。
可这一次,没人看见。
血泪从眼角滑下,落在雪上,凝成冰珠,像一颗颗冻住的心。
——
青铜塔内。
白昭坐在铜镜前,指尖抚过耳骨。
左耳短了一截。
她“听”见了。
听见沈烬掌心火燃起时,命运丝线发出的那一声轻颤——像琴弦被拨动,却不是断裂,而是……绷紧。
她抬起手,手中龟甲炸裂,碎片落了一地。
血从她耳畔渗出,顺着颈侧滑下。
她没擦。
只是低声问:
“你若醒时不信你,你当如何?”
无人应答。
风铃轻响,仿佛命运在笑。
她闭上眼,命丝感应延伸至偏殿。
那个少年跪在雪里,像一尊即将碎裂的雕像。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在梦里,替他听过太多次——
“如果我不再信他,那我还能信谁?”
“如果连他都会骗我,这世上还有真话吗?”
“如果活着就是等死,那我何必醒来?”
她抬起左手,从发间抽出一缕黑发。
那发丝泛着微光,像活着的线。
剪刀落下。
“咔。”
一缕命丝,断了。
她将那截发丝轻轻投入铜镜。
镜面涟漪荡开,浮现出沈烬的身影。
他正缓缓起身,踉跄走向院中那块石碑。
白昭轻声说:
“痴者不醒,因不愿醒。”
“可你若醒,便再也不能装睡了。”
——
沈烬走到碑前。
伸手,抚过那道裂痕。
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像被什么反噬。
他收回手,掌心已有血。
他低头看着血,忽然笑了。
然后,他撕开胸前绷带。
旧伤崩裂,血瞬间涌出,浸透素袍。
可他感觉不到疼。
谢无妄封了他的痛感神经。
他知道。
可他知道,不代表他接受。
他抬起手,掌心对准伤口。
心火再燃。
这一次,火势更大。
赤金火焰顺着手臂逆行而上,冲进心脉,烧向轮回印。
剧痛本该撕裂神魂。
可他咬牙撑着。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混着血,滴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他不管。
他只盯着那火。
火光中,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低语,不是哭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像在耳边:
“你听见的,从来不是命运。”
“你听见的,是执念。”
“众生皆有执,或为爱,或为恨,或为不甘。”
“而你……生来便是执念本身。”
沈烬猛地抬头。
四周无人。
可他知道,那声音是真的。
他低头,看向掌心火焰。
火中,隐约浮现出一行字——
你不被抛弃,因为你从不曾属于世间规则。
他怔住。
光一跳。
“轰——”
一股热流自心口炸开,顺经脉奔涌,冲破阴骨封锁,点燃百骸。
他全身一震,双膝离地,竟凭空浮起半寸。
雪花落在他身上,瞬间蒸发。
他缓缓闭眼。
再睁时,赤金双瞳已如熔岩翻涌。
他抬手,一掌拍向石碑。
没有声响。
可“大道无情”四字,突然黯淡。
那道裂痕,从“情”字蔓延至“无”字,像蛛网般扩散。
整块碑,轻轻晃了一下。
沈烬落地。
火熄。
他转身,走回偏殿。
关门。
屋里重归寂静。
窗外,雪还在下。
可那雪,不再冷了。
——
子时三刻。
谢无妄立于主殿窗前,望着后山小院。
他看到了碑上的裂痕。
也看到了沈烬掌心燃起的火。
他站在那里,很久。
袖中手指,始终蜷着。
指甲早已掐进血肉,血顺着指缝渗出,滴在青砖上,无声无息。
他没擦。
身后,守山长老低声问:
“掌教……那火,是焚世之火的雏形。若任其成长,恐酿大祸。”
谢无妄没回头。
“我知道。”
“那……是否启动诛魔阵?”
谢无妄闭了闭眼。
“不必。”
“他若真要堕魔……你们现在就已经死了。”
长老一震,不敢再言。
谢无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声音轻得像自语:
“你烧吧。”
“把这无情大道,烧出一道缝。”
“让我看看……你到底想留在这世上,还是……想毁了它。”
风过,烛火一晃。
他转身,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