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很甜”

陈主任的话，像一道冰冷残酷的判决，悬在了池聿的头顶，也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病房的每一寸空气里。

求生欲薄弱。

这五个字，抽走了池聿最后一点强撑的气力，也抽走了病房里那点虚伪的、表面的平静。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卑微乞求的目光，注视着病床上的余尹。每一次她无意识地蹙眉，每一次她费力地吞咽，每一次她空洞地望向窗外，都被他放大、解读，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还想活下去”的迹象。

然而，他找到的，只有更深的沉寂，和一种缓慢的、不可逆转的消逝。

起初，余尹只是吃得越来越少。送到嘴边的清粥小菜，她勉强喝几口，便疲惫地闭上眼，微微摇头，表示再也吃不下。池聿会耐着性子，温声哄劝，说“再吃一口就好”，“这个有营养”，甚至笨拙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试图用勺子碰碰她的嘴唇。余尹大多数时候没有反应，只是闭着眼，任由那温热的食物在唇边变凉。偶尔，她会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那叹息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深重的、仿佛连拒绝都懒得费力的厌倦。

池聿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叹息，沉下去一分。

后来，拒绝开始变得明确。当勺子再次递到嘴边时，她会微微偏过头，避开。不是激烈的抗拒，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疏离感的动作。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看着池聿因为她的躲避而僵住的手，看着他眼中迅速积聚的恐慌和绝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余尹，你不能这样……你得吃点东西，身体才能好起来……”池聿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哀求。他举着勺子，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余尹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关上了与外界的最后一道门。

池聿感到一阵灭顶的无力。他不敢强迫，怕引起她更激烈的反应，怕消耗她本就微弱的精力。他只能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眼睁睁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冒着热气的食物，一点点变冷，凝结，最终被原封不动地端走。

他去找医生，语无伦次地描述，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陈主任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告诉他，可以考虑鼻饲，通过导管直接输送营养液到胃里，维持基本的生命所需。

“但那只是维持她的身体机能，池先生。”陈主任看着他，目光锐利而带着深意，“如果她内心不想‘活’，再多的营养液，也只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冰冷程序。而且，以她目前的状态和……意愿，即使使用鼻饲，也可能引发强烈的生理和心理抵触，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池聿听懂了。鼻饲或许能保住她的命，但保住的，可能只是一具拒绝与世界产生任何连接的、日渐枯萎的空壳。那和现在看着她拒绝进食，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残忍。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推开门，看到的场景，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池慕尹不知何时，从角落的椅子上，走到了病床边。他手里拿着一个洗干净的、红彤彤的苹果，那是李姐早上带来的，说是很甜。孩子站在床边，踮着脚，努力伸着小手，将那个苹果，小心翼翼地、递到余尹的脸侧。

“妈妈，”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试图表达关心的软糯，却又因为长久的沉默和某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而显得有些生硬别扭，“苹果。甜的。你吃一点，好不好？”

他仰着小脸，看着病床上闭目不语的妈妈。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他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茸边，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小心翼翼的期盼。那期盼如此微弱，如此易碎，像暴风雪夜里，一盏随时会熄灭的、颤巍巍的豆油灯。

余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表明她还醒着。

池慕尹举着苹果，等了一会儿。见妈妈没有反应，他眼里的那点微弱的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收回手，或者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只是依旧举着那个苹果，固执地、沉默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倔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苹果清新的香气，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里，固执地弥漫着。

池聿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看着儿子，又看看病床上的余尹，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将他死死攫住。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哀求：余尹，看看他，看看慕尹……那是你的儿子，他在给你苹果，他在叫你妈妈……求你，睁开眼睛，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只是碰一下那个苹果……

终于，余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然后，极其滞涩地，转向了床边，转向了那个举着苹果的孩子，和那只鲜红的、与他苍白小手形成鲜明对比的苹果。

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荒芜的平静。没有对孩子举动的感动，没有对苹果的食欲，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温柔或触动。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陌生的、无法理解其意义的物品。

她看了几秒钟，看那个苹果，也看池慕尹眼中最后那点倔强又脆弱的期盼。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意思清晰无误。

不要。

池慕尹举着苹果的手，终于，慢慢地、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个依旧红艳、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吸引力的苹果。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那空洞，比余尹眼中的荒芜，更让池聿感到胆寒。

孩子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看病床上的妈妈一眼。他只是转过身，低着头，默默地走回了那个属于他的角落，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那个苹果，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空椅子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或者，是什么已经完成了使命、不再需要的道具。

然后，他重新拿起那本一直没怎么翻动的书，低下头，将自己小小的脸，藏在了竖起的书页后面。只留下一个挺直的、沉默的、拒绝与外界交流的背影。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仪器规律的鸣响，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阳光移到了别处，那一片光影消失了，房间重新陷入一种恒久的、惨淡的灰白。

池聿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沉默的背影，又看着病床上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过的余尹。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拒绝了食物，也拒绝了一个孩子，用尽他仅存的、笨拙的方式，递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和期盼。

求生欲薄弱。

原来，薄弱到……连亲生儿子手中一颗鲜红的、代表着“甜”与“生机”的苹果，都无法在她那一片荒芜死寂的心里，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涟漪，撬开哪怕一条最细微的缝隙。

池聿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病床边。他看着余尹苍白平静的睡颜（或许只是闭目），看着儿子孤绝沉默的背影，看着椅子上那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红苹果。

巨大的、无声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也扼住了这间病房里，最后一点流动的空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彻底死去。不仅仅是余尹的求生欲，还有这个“家”最后一点，维系着三人之间、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名为“亲情”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