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咳嗽并未停止，时轻时重，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余尹的喉咙和胸腔，伺机而动，将她好不容易积聚起的一点气力，撕咬得支离破碎。她的体温时高时低，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苍白，眼底的乌青挥之不去。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昏睡，或者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周遭的一切——池聿小心翼翼的照料，医生护士的进出，甚至窗外日升月落——都漠不关心。喂到嘴边的水和流食，她也会机械地吞咽几口，但吞咽的动作显得异常费力，仿佛那不是在进食，而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令人厌倦的任务。

池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公司的事务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全部的精力，都耗在了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他学会了熟练地调整输液速度，帮她擦拭身体，按摩因久卧而僵硬的四肢。他几乎不眠不休，眼里的红血丝多得骇人，但他不敢睡，仿佛一闭眼，那监护仪上平稳跳动的绿线，就会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池慕尹依旧每天来，被李姐领着，像完成一项固定的行程。他依旧沉默，依旧不靠近病床，只是坐在他的“专座”上，看他的书，玩他的魔方。只是那魔方，常常被他无意识地、快速地拧动，发出细微的、令人焦躁的“咔哒”声，透露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暗流。偶尔，当余尹咳嗽得特别厉害，蜷缩在病床上颤抖时，他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望向病床的方向，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类似于“困惑”或“不安”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

主治医生陈主任是个五十多岁、面相温和但眼神锐利的女人。这几天，她进出病房的次数明显增多，看余尹的目光也越来越沉。

这天下午，陈主任查完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看了看病床上闭目昏睡的余尹，又看了看守在床边、黑眼圈极重的池聿，最后，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孩子。

“池先生，”她走到窗边，示意池聿过去，声音压得很低，“能借一步说话吗？”

池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余尹，又看了看角落里的儿子，然后僵硬地站起身，跟着陈主任走到了病房外的走廊。

走廊里人来人往，但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模糊不清。陈主任转过身，面对着池聿，表情严肃。

“池先生，您夫人的情况……”她斟酌着措辞，“身体指标方面，我们一直在监控和调整，感染基本控制住了，贫血也在改善。但是……”

她顿了顿，直视着池聿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恢复情况，远远低于我们的预期。身体的虚弱，不完全是因为之前的病症和失血。更关键的是……”陈主任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医者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们观察到，病人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

求生意志……非常薄弱。

这八个字，像八枚冰冷的钢钉，瞬间钉入了池聿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边嗡鸣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您……什么意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嘶哑，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意思是，病人的身体机能本身，是有恢复基础的。但她似乎……缺乏一种‘想要好起来’的动力。”陈主任的语气带着专业性的冷静，却也有一丝身为医者的无奈，“药物治疗、营养支持，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效果甚微。她被动地接受治疗，但内心……似乎在抗拒康复这个过程。甚至，在某些细微的生理反应上，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放弃倾向。”

陈主任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池聿心上，砸得他血肉模糊。

缺乏想要好起来的动力……抗拒康复……放弃倾向……

所以，她咳嗽不止，不是因为肺或气管有不可逆的损伤，而是她的身体，她的潜意识，在拒绝“顺畅呼吸”这件事本身？

所以，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是因为贫血或感染未清，而是她的整个生命系统，都在一种缓慢的、无声的、自我放弃的进程中？

所以，那日她流着鼻血倒下，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警报，更是因为……她内心那根一直紧绷的、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弦，终于，彻底断了？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池聿。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陈主任……那……那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有求生欲？”他抓住医生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需要什么药？什么治疗？您说，无论多难，花多少钱，我都……”

陈主任轻轻挣开他的手，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冷静的审视。她摇了摇头。

“池先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医学问题了。或者说，医学手段能做的，我们已经做了。现在的问题，在于病人的‘心’。”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是什么在消耗她的生命力，是什么让她觉得……留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如此疲惫、甚至不值得的事情。”

是什么？

是那段始于强求的婚姻？是这个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却冰冷如坟墓的“家”？是他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自以为是的“好”？还是……那个因为她缺席而变得异常早熟、用冷漠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的儿子？

又或者，是所有这些加起来，构成的、她无法挣脱也无法面对的、绝望的现实？

池聿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他袖子。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对她好”，他强求来的婚姻，他以为有了孩子就能维系的关系，他这几个月因为她的“回归”而重新燃起的、卑微的希望……所有这些，不仅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温暖和留恋，反而可能是压垮她的、一块又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不是她的良药，他是她的病灶。

这个家，不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囚笼，是正在缓慢吞噬她生命力的、无形的沼泽。

而他，还在一厢情愿地，用尽方法，想把她留在这个让她只想逃离的世界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陈主任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此刻却崩溃得如同孩子的男人。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多陪陪她，说说话，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她心里那点……还想抓住的东西”，然后转身离开了。

走廊里恢复了人来人往，喧嚣而冷漠。

池聿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冰冷刺骨，他才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余尹依旧昏睡着，侧脸在枕头上，苍白脆弱。池慕尹还坐在那个角落，魔方放在膝盖上，他没有玩，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浓重的、与这惨白病房融为一体的孤寂。

池聿的手放在门把手上，许久，却没有推开。

他不敢进去。

不敢面对病床上那个“求生意志薄弱”的妻子，不敢面对角落里那个“事不关己”的儿子，更不敢面对……那个亲手造成这一切的、愚蠢而自私的自己。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流光溢彩，却照不进这条弥漫着消毒水味和绝望气息的走廊，也照不亮这间病房里，两个濒临破碎的灵魂，和一个早已将自己放逐在情感荒原之外的孩子。

夜，还很长。而希望，似乎比这夜色，更加渺茫。

没有求生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