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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太刺眼了,还不如永远闭上”

再见曙光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毒水的气味、仪器单调的鸣响,和死寂的等待中,被拉长得近乎无限。

池聿几乎没有合眼,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生了锈的守卫雕像,守在余尹的病床边,目光几乎要刻进她苍白的脸。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仿佛那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绳索,稍一松手,她就会彻底飘走。

池慕尹被李姐带着,每天会来医院待上一两个小时。他总是安静地坐在病房角落那张为陪护准备的、硬邦邦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一个魔方,但很少真的去看、去玩。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走廊里匆匆而过的、模糊的人影上。只有极偶尔,当病床上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或者仪器发出一声不同的鸣响时,他会猛地转过头,看向病床,那双沉寂的眼睛里,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颤动,随即又迅速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不靠近病床,不主动询问病情,甚至对父亲日益憔悴的模样,也视若无睹。

第三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吝啬地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小方惨白的光斑。

池聿正用沾湿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润湿余尹干裂的嘴唇。她的嘴唇很白,了无生气。

就在棉签的湿润刚刚触及她下唇的瞬间——

那双紧闭了整整三天的眼睛,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池聿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骤然停跳,呼吸屏住。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一下,又一下。

浓密的长睫,像蝴蝶濒死时颤抖的翅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起初,那缝隙里是一片茫然的、没有焦距的灰暗。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下,不适应地收缩着。她的眼神空荡荡的,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深渊,未能随着躯体的苏醒而一同归来。

池聿的喉咙被巨大的哽咽堵住,他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

余尹的目光,在虚空中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才终于,极其迟缓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池聿那张写满了狂喜、恐惧和疲惫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看到熟悉之人的依赖,甚至没有刚刚苏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倦,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眼前景象的疏离与……抗拒?仿佛睁开眼看到的这个世界,比那无边的黑暗,更让她难以承受。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极其喑哑的、破碎的气音。

“余尹……余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医生!医生!”池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狂喜和担忧交织,让他几乎要失控。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余尹被他握得似乎有些不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向了病房的其他地方。她的视线掠过雪白的天花板,掠过嘀嗒作响的仪器,最后,落在了角落那张椅子上。

池慕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捏着那本一直没有打开的书,正静静地看着这边。当妈妈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捏着书的手指,指节泛白。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扑过来,没有哭,也没有笑。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到诡异的眼神,回望着病床上刚刚苏醒的母亲。

那目光,不像一个六岁儿子看到昏迷母亲醒来时应有的激动,反而像在确认一个事实,一个他早已预料到、或者说,早已不抱期待的事实——她醒了。仅此而已。

余尹看着儿子,看了几秒钟。她的眼神依旧空洞疲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对孩子的怜爱,也没有对他冷漠反应的诧异。她只是看着他,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似乎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生理动作。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咳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来得又急又猛,完全不受控制,瞬间撕裂了病房里刚刚因为她的苏醒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单薄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弓起,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濒临破碎的落叶。氧气面罩被她咳得移位,露出的半张脸迅速因为窒息般的痛苦而涨红,又因为缺氧而迅速转为更骇人的青白。她用手徒劳地捂住嘴,指缝间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声,每一声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牵扯着身上所有的管线都在颤抖。

“医生!医生!”池聿吓坏了,慌忙想去扶她,又不敢用力,只能徒劳地按着呼叫铃,脸色比她还要苍白。

医护人员迅速冲了进来,一阵忙乱。检查,安抚,调整氧气,用药。

池慕尹依旧站在角落,看着病床上那个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魂魄都要咳出来的身影。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全然的麻木。那是一种更复杂的神情——有一闪而过的、类似被惊吓到的怔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重的困惑,和一种……冰冷的、置身事外的观察。仿佛在判断,这剧烈的咳嗽,是另一种形式的“沉睡”或“远离”,还是真的、无法控制的痛苦。

咳声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断续的、压抑的轻咳。余尹精疲力竭地瘫软在病床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刚刚恢复的一点微弱生气,又被这阵咳嗽消耗殆尽。她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着,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医生做完处理,对池聿低声交代了几句,无非是“需要静养”、“避免刺激”、“咳嗽原因待查”之类的套话,然后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余尹压抑的、低低的咳声,和监护仪单调的鸣响。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开,地板上那一小方光斑消失了,房间重新陷入一种恒久的、惨淡的灰白。

池聿无力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病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妻子,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沉默得如同幽灵的儿子。

余尹醒了。

可她的身体,仿佛被那三日的昏迷和刚才那阵骇人的咳嗽,彻底掏空了。她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只余下痛苦喘息和断续咳嗽的空壳。她的苏醒,并没有带来好转,反而将一种更沉重、更无望的病气,带进了这个空间。

而他们的儿子,站在阴影里,用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冰冷的平静,目睹着这一切。

仿佛这个家的悲剧,从未因任何人的归来或苏醒,而有过丝毫改变。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在这惨白的病房里,无声地、残酷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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