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城市的夜空,也切割着车内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池聿紧紧抱着怀里失去意识的余尹,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不住地颤抖。她的头歪靠在他胸前,脸色是骇人的青白,嘴唇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有鼻下和下颌那些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渍,触目惊心地昭示着刚才的惨烈。她的身体很轻,又很沉,带着一种不祥的、脱离掌控的软绵。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池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不停地用颤抖的手指去试探她的鼻息,确认那微弱的气流还在,才能勉强压下心脏几乎要炸裂的恐慌。
池慕尹被李姐抱着,坐在对面的折叠座椅上。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目光直直地、空洞地望着对面昏迷不醒的妈妈,或者,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蓝光芒,交替掠过他木然的脸,映不亮他眼底一丝波澜。他没有再喊妈妈,没有靠近,甚至没有像往常受到惊吓时那样,寻求爸爸的怀抱。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的瓷器娃娃,对周遭的混乱、刺鼻的消毒水味、医护人员匆忙的动作、以及父亲濒临崩溃的焦虑,都表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那眼神,不像一个六岁孩子看到母亲重伤时应有的恐惧和悲伤,更像是一种……抽离的、置身事外的茫然,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事不关己的打量。仿佛那个血流不止、生命垂危的人,只是一个陌生的、与他毫无关系的病患。
急诊室的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将池聿和池慕尹隔绝在外。
红灯亮起,“抢救中”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池聿的视网膜上。他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脚步凌乱,双手深深插进发间,昂贵的衬衫上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领口歪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失控的狼狈。他一遍遍回想晚餐时她苍白的脸,她微蹙的眉,她喝下的那口水,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征兆。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心脏——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的异样?为什么还让她坐在那里吃饭?为什么这几个月,他对余尹不闻不问,要是他早点发现,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中年医生走了出来,一边摘口罩,一边皱着眉。
池聿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医生!她怎么样?什么病?严不严重?”
医生看着他焦急惶恐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被李姐牵着、依旧面无表情的池慕尹,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你是患者家属?丈夫?”
“是!我是!她到底怎么了?”
“初步检查做了,”医生翻看着手里的病历夹,语速很快,“血常规、心电图、脑部CT平扫,能做的紧急检查都做了。血压偏低,体温偏高,有轻微贫血和疲劳过度的迹象,但是……”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池聿,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谨慎。
“没有发现导致突发性鼻衄和昏迷的明确器质性病变。颅内没有出血点,鼻腔血管也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破裂。生命体征目前还算平稳,但病人就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池聿愣住了,巨大的恐慌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因为这份“正常”而变得更加深重。“没有病变?那她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为什么会晕倒?医生,你再仔细查查!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医生安抚道,但语气也透着无奈,“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结果确实如此。昏迷的原因很复杂,有时候强烈的精神刺激、极度的疲劳、或者一些我们目前检查手段无法立刻捕捉的功能性问题,都可能导致意识丧失。我们现在已经给她用了止血和稳定生命体征的药物,会留院密切观察。等她醒过来,或许才能知道更多。”
精神刺激?极度疲劳?
池聿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她回来时眼底深重的疲惫,想起她晚餐时异乎寻常的沉默和平静。他的心像是被一块石头紧紧地压着,喘不过气。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池聿的声音干涩。
“这个无法确定。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更久。我们会继续监测。”医生顿了顿,补充道,“病人现在在留观病房,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看看,但不要打扰她休息,保持安静。”
池聿几乎是立刻就要冲进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
池慕尹还站在原地,被李姐牵着手。他依旧望着急诊室紧闭的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对医生话里“昏迷不醒”的担忧,没有对“无法确定”何时苏醒的恐惧。他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那种超乎年龄的、冰冷的平静,让池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慕尹……”池聿蹲下身,想握住儿子的手,想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支撑,或者,至少给予他一点安慰。
池慕尹却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手。他没有看池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门上,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近乎机械的声音,轻轻问: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池慕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平静,仿佛抢救室里的人与自己无关。
池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儿子那双空洞的、映不出任何人影的眼睛,忽然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像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最终只是无力地、缓缓地收回了手,站起身,声音嘶哑地对李姐说:“带他回去吧,我进去看看。”
他转身,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推开了留观病房的门。
门内,光线柔和。余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上连着监护仪,细长的管线没入她单薄的病号服下。她的鼻血已经止住,脸上被擦拭干净,露出毫无生气的、瓷器般的苍白。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长而密的睫毛。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规律地跳动着,发出平稳而单调的“嘀、嘀”声。
她还活着,却又好像离得很远。
池聿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扎着留置针的、冰凉的手。那只手纤细,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遥远而模糊的灯火。窗内,是仪器规律的嗡鸣,和一片死寂的、令人心碎的苍白。
而病房门外,走廊冰冷的长椅上,那个六岁的孩子,依旧挺直背脊坐着,望着虚空,脸上是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近乎冷酷的麻木与茫然。
仿佛这一切——母亲的昏迷,父亲的崩溃,医院的兵荒马乱——都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冗长而乏味的默剧。
他只是被迫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然后,慢慢地,将自己也变成这默剧里,一个没有台词、没有表情的、冰冷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