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气氛,比预想中要“平和”得多,却也诡异得多。
余尹从主卧出来时,换了一身更舒适的家居服,浅米色的棉质长裤和同色系的开衫,头发松松地挽了个低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洗去了旅途的风尘,脸色在温暖的灯光下,似乎比刚回来时好了一点点,但依旧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意。
她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动作自然得像过去的每一天。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是池聿斟酌了很久,既想显得用心,又不敢过于刻意而准备的清淡菜式。有清蒸鲈鱼,白灼菜心,山药排骨汤,都是些不会出错的、味道平和的料理。
池聿坐在主位,池慕尹坐在他旁边,余尹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一家三口,隔着宽大的餐桌,形成一个有些疏离的三角。
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汤汁舀动时细微的声响。池聿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如问问她旅途是否顺利,国外的项目收尾如何,或者……哪怕只是说说今天的天气。可话到嘴边,看着余尹垂着眼,安静地、小口吃着米饭的样子,那些话语又都咽了回去。他怕任何不必要的声响,都会惊扰这脆弱得像肥皂泡一样的、表面的平静。
池慕尹更是沉默。他几乎不抬头,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饭粒,吃得又慢又小心,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需要全神贯注的任务。只有偶尔,他会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一眼对面的妈妈,然后又迅速收回,生怕被发现。
余尹吃得很慢,食量也很小。她夹了一小块鱼肉,在碟子里仔细地剔掉刺,然后慢慢地吃下去。又喝了几口汤,汤勺碰在碗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清脆的叮当声。她似乎对饭菜的味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既不显得喜欢,也不厌恶,只是机械地、完成一项必要程序般地进食。
吃到一半时,她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温水。
就在她放下水杯,重新拿起筷子,似乎想去夹一点菜心的时候,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轻,快得像是错觉。然后,她抬起手,用食指的指背,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鼻下。
站在不远处等候的保姆李姐最先察觉不对,小声“呀”了一下。
池聿和池慕尹同时抬起头。
只见一点刺目的、鲜红的血迹,正缓缓地从余尹左边的鼻孔里渗出来,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蜿蜒而下,在她浅米色的家居服前襟上,洇开一小团触目惊心的红。
余尹自己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指尖沾上的那抹红,又抬手似乎想再擦,可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和手背。
池慕尹震惊地看着,但身子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在流鼻血,心里没有起什么波澜
池聿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锐响。“余尹!”他冲过去,声音因为极度惊慌而变了调。
余尹抬起头,看向他们。她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无措。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快!纸巾!不,毛巾!冰袋!”池聿一边吼着,一边已经扑到她身边,想伸手扶住她,又怕碰伤她,手悬在半空,颤抖得厉害。李姐慌忙跑向厨房。
池慕尹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妈妈身边,仰着小脸,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微微皱眉,只是疑惑
余尹似乎想安抚儿子,她勉强对池慕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做出一个“没事”的表情,可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见。然后,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抬起那只沾满血的手,似乎想摸摸孩子的头。
手抬到一半,忽然无力地垂落。
紧接着,她整个人的重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余尹——!!”
池聿肝胆俱裂的嘶吼声中,他猛地伸出双臂,在她身体彻底软倒之前,险险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入手是惊人的轻,和一种不正常的、滚烫的温度。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眼睛紧闭着,长睫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的阴影。鼻血还在流,染红了他胸前的衬衫,也染红了她苍白的脸和浅色的衣服。那刺目的红,与她的白,对比得惊心动魄。
“叫救护车!快!!”池聿朝已经吓呆的李姐吼道,声音嘶哑破碎。他试图用袖子去擦余尹脸上的血,可越擦越多。他抖着手,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不敢用力,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它捏碎。
刚才那点可悲的、小心翼翼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令人绝望的现实。
她回来了,不是为了“留一段时间”,不是为了任何温情或责任。
她带着一身他们看不见的、沉重的伤病,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倒在了他们面前。
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下来。餐厅里明亮的灯光,此刻显得如此惨白无力,照着地板上那摊刺目的血迹,照着相拥哭泣的父子,和那个在他们怀中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女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压缩成一个充满血腥味和绝望的瞬间。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晚的寂静,也像是一把利刃,劈开了这个刚刚拼凑起一点点虚妄“家”的影子的、脆弱表象。